胜利的欢呼可以短暂冲淡痛苦,但当硝烟散尽,露出的便是满目疮痍的城市和无数破碎的家庭。
若不妥善处理,胜利的基石将会被从内部腐蚀。
次日,宣大总督府便连发数道命令,优先级甚至超过了军事戒备。
第一,成立“抚恤稽核司”,由姜镶、赵胜亲自牵头,联合军中书记官、地方乡老,严格核对阵亡及伤残将士名录。
要求必须做到姓名、籍贯、家庭情况准确无误,绝不允许冒领、错领、克扣。
所有抚恤银钱、米粮,必须由军方和地方政府共同监督,直接、足额发放到家属手中。
“谁敢在这事上伸手,贪墨一文钱,克扣一粒米,”
陈天当着宣大地区所有官员将领的面,语气冰寒刺骨,“无论他是谁,立斩不饶!其家产充公,用于抚恤!”
杀气凛然的话语,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无人敢质疑其决心。
第二,扩大并规范“总医院”职能。
将所有军中医官、学徒,以及征召的民间郎中集中管理,分区负责,全力救治重伤员。
药材优先供应,饮食尽力保障。
陈天甚至将朝廷赏赐的部分金银直接划拨医院,用于购买急需的药材和改善伤员伙食。
第三,启动“城防民居修复令”。
以工代赈,组织军队剩余兵力以及城内青壮,分区划片,清理战争垃圾,修复破损的城墙、民居、道路、水渠。
缴获的物资和部分朝廷赏赐,被迅速转化为重建所需的砖石、木料、工具。
命令下达,整个大同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围绕着“抚恤”与“重建”这两个核心,高速运转起来。
陈天没有坐在总督府里听汇报。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袍,只带着几名亲卫,走出了衙门,走进了这座城市和军营的各个角落。
他首先去的是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充斥着鼻腔。
低沉的呻吟声不绝于耳。
断臂的,瞎眼的,身上缠满绷带依旧渗着血的……战争的残酷,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天放轻脚步,在一个个病床前走过。
他俯身查看一个年轻士卒的伤口,那士卒认出他,激动地想挣扎起身,被陈天轻轻按住。
“好好躺着,别动。”
陈天看了看他被截去的小腿,纱布上还有血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回……回督师,还有老娘,和一个妹妹。”年轻士卒声音虚弱。
陈天点点头,对随行的书记官道:“记下,抚恤金加三成,其母由官府按月发放米粮,其妹若成年,可优先安排入工坊。”
“谢督师!谢督师!”
年轻士卒泪流满面,挣扎着要用单腿磕头。
陈天按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走向下一个。
在一个失去双眼的老兵床前,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听着老兵絮叨着家乡的婆娘和孩子,最后对书记官说:“抚恤金加倍,其子若愿从军,可直接入铁山营子弟学堂。”
他没有说什么华丽的安慰话语,只是用最实际、最直接的行动,告诉这些为这座城市流过血的将士: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不会被遗忘。
随后,他又走进了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
在城西一个破败的小院里,一位白发老妪捧着儿子染血的腰牌和微薄的抚恤银钱,哭得几乎昏厥。
陈天站在那里,任由老妪抓着他的衣袖哭泣,直到老人情绪稍稍平复,他亲自将额外追加的抚恤金和一份盖着总督大印的“烈属赡养文书”交到老人手中,承诺官府会负责她的生养死葬。
在城南,一个年轻的寡妇抱着懵懂的幼儿,面对丈夫的阵亡通知,眼神空洞。
陈天安排人将她纳入军属工坊,确保母子能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他走遍了几乎每一个有阵亡将士的街坊,进入了许多低矮的茅屋。
他倾听哭声,承受着失去儿子的母亲的捶打,感受着失去丈夫的女子的绝望。
他没有不耐烦,没有敷衍。
因为他知道,这些泪水、这些痛苦,是这座城池能够坚守下来的代价。
他作为统帅,必须直面这些代价,承担起这份责任。
他的身影,出现在修复城墙的工地上,亲自搬起一块砖石,与满身泥汗的士兵和民夫一起劳作。
他的身影,出现在清理战场的队伍旁,看着一具具敌我双方的尸体被妥善掩埋,防止瘟疫。
他的身影,出现在重新开市的街口,鼓励商贩经营,稳定物价,恢复民生。
没有高高在上的训话,没有空洞的口号。
只有实实在在的行动,和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变。
渐渐地,城中军民看他的眼神,除了之前的敬畏,更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和亲近。
“陈督师是真心疼惜咱们当兵的和老百姓啊!”
“是啊,我亲眼看见他扶那个瞎眼的老王头!”
“我家那口子的抚恤金,一文不少的发下来了,还多给了两石米!”
“跟着这样的督师,死了也值!”
人心,在这种一点一滴的务实行动中,被重新凝聚,甚至比以前更加牢固。
在军队和民夫的共同努力下,修复工作进展神速。
破损的城墙被修补加固,坍塌的房屋被清理重建,堵塞的道路被重新疏通,烧毁的田野也被清理出来,准备播种冬小麦。
宣大地区,这片刚刚经历战火蹂躏的土地,虽然依旧带着深深的伤痕,但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焕发着新的生机。
军民之间的关系,经过血与火的考验和战后的共患难,变得更加紧密,真正成了命运共同体。
一个月后,大同城的重建已初具规模,社会秩序基本恢复。
站在修复一新的北门城楼上,陈天看着城内逐渐升起的炊烟和街上往来的人流,心中稍感慰藉。
然而,当他将目光投向城外那片临时搭建、戒备森严的战俘营时,眉头又微微皱起。
那里,还关押着数千名在野狐峪和追击战中俘虏的蒙古、后金降卒。
如何处置这些人,成了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棘手的问题。
战俘营内,人头攒动,气氛压抑。
数千名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降卒蜷缩在简陋的窝棚里,眼神中充满了迷茫、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
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有蒙古人,也有女真人,甚至还有一些被裹挟的汉人。
如何处理这批人,不仅关系到后勤压力,更关乎北疆未来的稳定。
陈天在赵胜、侯三等将领的陪同下,亲自来到了营区边缘的高地上,沉默地注视着下方这片沉默而危险的“海洋”。
他知道,简单的杀或放,都非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