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城头的血迹尚未干涸,军民们还沉浸在击退强敌、阵斩敌酋的短暂振奋中,陈天却已强迫自己从胜利的眩晕里清醒过来。
他站在城楼上,远眺联军退去后一片狼藉的战场,眉头紧锁。
岳托的主力未动,宣府依旧被围,阳和只是暂时打退了偏师,远未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阳和库存的箭矢消耗了近半,火药用去三成,守城器械也需要补充,最关键的是,粮食!
迁入城内的数万流民和原本的军户,每日消耗的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之前屯田所得,加上府库存粮,也支撑不了太久。
“必须尽快向朝廷请求援军和粮饷!”
陈天转身,对身旁脸色依旧苍白的姜瑄说道,“阳和需要补充,宣府更需要!你立刻安排得力人手,携带我的加急奏折,星夜兼程,送往京师!”
“是!督师!”
姜瑄强撑着伤势,领命而去。
很快,几匹快马背负着宣大总督的紧急求援文书,以及陈天对当前战局的详细分析和后续方略,冲出了阳和城,消失在通往南方的官道上。
每一封文书,都盖着陈天的总督大印,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壮,详细描述了蒙金联军的规模、战力,以及宣大防线面临的巨大压力和已方浴血奋战的经过。
陈天在送出奏折后,一边整顿阳和防务,救治伤员,一边将注意力转回大同和宣府方向。
他相信,只要朝廷看到前线如此危急的情势,必定会有所反应。
哪怕暂时无法派出大批援军,至少粮饷和军械的补充应该尽快到位。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
宣府方向的战报依旧惨烈,王朴倒是依令死守,凭借坚城和之前陈天调拨的部分物资,勉强顶住了岳托一轮又一轮的猛攻,但伤亡不小,城中士气也开始出现波动。
而大同这边,除了各地零星的战报和侯三拼死送回的一些关于萨满诡异举动,他们似乎在宣府外围刻画某种巨大的图案,而陈天期盼的来自京师的回应,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起初,陈天以为是路途遥远,或是途中出了意外。
他又连续派出了三波信使。
直到半个月后,第一批信使才风尘仆仆地返回,带回来的不是援兵和粮草,而是几封由兵部、户部下发的,盖着各部大印,措辞公式化甚至带着几分训斥意味的回文。
兵部的回文大意是:宣大乃九边重镇,兵精粮足,督师当善用现有兵力,相机破敌。各地勤王兵马亦需时间调集,不可急躁。并隐晦提及,听闻督师麾下新军“铁山营”战力颇强,何不早日出击,以解宣府之围?坐守孤城,非良将所为。
户部的回文则更直接:国用艰难,各地灾荒,饷银筹措不易。已拨付宣大之饷银、粮草,当足以支撑数月。望督师体恤朝廷艰难,厉行节俭,清查空额,勿再催逼。
陈天拿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站在大同总督行辕的书房里,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兵精粮足?善用现有兵力?”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极致的愤怒被强行压抑的征兆,“岳托三万大军压境,我军分散守御,捉襟见肘!王朴在宣府苦苦支撑,姜瑄在阳和差点城破人亡!我亲自上阵搏杀,才堪堪稳住阵脚!他们……他们在北京城的暖阁里,就用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打发了?”
“体恤朝廷艰难?清查空额?”
陈天猛地将户部的回文拍在桌上,坚实的红木书案发出一声闷响,“坚壁清野,安置流民,每日消耗粮食数以千石计!将士们浴血奋战,难道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还要我去查那些早已被清洗过一遍的空额?!”
赵胜,以及匆匆从阳和赶回的姜瑄等人站在下方,个个脸色铁青,拳头紧握。
他们在前线拼死拼活,背后的朝廷却如此掣肘。
“督师,”幕僚中一位老成持重的文书低声开口,面带忧色,“恐怕……不单单是国用艰难和办事拖延那么简单。下官在京中有故旧,前日来的私信中提到……朝中近日,对督师颇多非议。”
“说!”
陈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人说……督师您拥兵自重,挟寇自重,故意夸大敌情,以向朝廷索要无度粮饷,实则养寇自重,图谋不轨。”
“还有人弹劾您,擅杀大将,擅改军制,收买军心民心,其心叵测。”
“更有甚者,说您与晋商交往过密,恐有……通敌之嫌。”
幕僚每说一句,书房内的温度就降低一分。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坐实了,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放他娘的狗屁!”
性烈如火的赵胜第一个忍不住,破口大骂,“督师在前线拼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们在后面捅刀子!肯定是那帮吃里扒外的晋商搞的鬼!还有那些被督师动了奶酪的蛀虫!”
姜瑄也咬牙道:“定然是王朴那厮!或是朝中与他,与晋商有勾结之人,颠倒黑白!”
陈天沉默了,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大同城灰蒙蒙的天空。
原来如此……不是朝廷不知道前线的危急,而是有人不希望朝廷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甚至要反过来给他泼脏水。
党争,倾轧,利益输送……这些他早知道的东西,此刻如此真切而冰冷地作用在他身上,作用在这关系无数人生死的边防线上。
他仿佛能看到,在北京那些雕梁画栋的衙门里,一些身着绯袍的官员,如何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谗言,几道程序,就将前线将士的生死存亡,当作了政治博弈的筹码。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懑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凭借现代知识和系统辅助,好不容易才在宣大打开一点局面,凝聚起一点力量,却被自己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督师,我们……”赵胜看向陈天,欲言又止。
陈天猛地转过身,脸上的愤怒和无奈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那双眼睛深处,仿佛有冰焰在燃烧。
“朝廷是指望不上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至少,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扫过麾下这些忠诚的将领和幕僚:“从现在起,不要再对北京的援军和粮饷抱有任何幻想。我们,只能靠自己。”
“可是督师,粮草军械……”姜瑄忧心忡忡。
“粮食不够,就省着吃!组织百姓,在城内空地上抢种些快熟的菜蔬!军械不够,就让匠作营日夜赶工,拆了民间的铁器也要造!箭矢不够,就把射出去的捡回来,磨亮了再用!”
陈天的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告诉宣府的陈新甲和王朴,告诉阳和的每一个士兵,告诉大同的所有百姓!没有援军了!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手里的刀,和胸膛里的这口气!”
“赵胜!”
“末将在!”
“铁山营停止一切非必要训练,全员进入战时戒备,粮饷物资优先供应!我要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候,能顶得上去!”
“明白!”
“姜瑄!”
“末将在!”
“你伤未痊愈,但阳和不能没有主心骨。立刻回去,告诉将士们实情!我们没有退路,唯有死战!”
“末将……誓与阳和共存亡!”姜瑄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坚定。
就在这时,书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卫手持一小节竹管匆匆入内。
“督师,侯三将军的密信!用的是最紧急的渠道!”
陈天心头一凛,立刻接过,捏碎火漆,取出里面卷着的薄绢。
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督师,查清了部分。萨满在宣府城外布‘蚀魂腐血大阵’,似需大量生灵血气魂灵为引启动,威力未知,但绝非凡俗!另,截获密信,晋商范家……正与宣府城内某人联络,内容加密,正在破译……信使方向……似乎指向……王……”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个字模糊不清,但结合前面的信息,那个“王”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陈天。
萨满的诡异大阵需要生灵血气?
晋商与宣府城内的某人密谋?
王朴?!
陈天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薄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如果王朴在这个时候,在宣府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