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望着西北方后金骑兵扬起的烟尘,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转身,走下城墙,靴子踩在冻得硬邦邦的血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
关内的气氛,似乎比前几天更加压抑了。
巡逻的士兵依旧在岗位上,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崇敬和热切,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和……躲闪。
起初,陈天并没太在意。
连日苦战,人心疲惫,有些异常也属正常。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守备衙署,准备喝口热水暖暖几乎冻僵的身子时,亲兵赵胜一瘸一拐地进来,脸上带着愤懑和不安。
“大人……”赵胜欲言又止,拳头攥得紧紧的。
“有屁就放。”陈天灌下一口温吞的茶水,感觉那点暖意根本驱不散五脏六腑里的寒气。
赵胜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外面……外面有些混账东西在嚼舌根!说……说大人您……”
“说我什么?”陈天放下茶杯,目光锐利起来。
“说您拥兵自重!说您之前夜袭焚毁敌军器械是苦肉计!还说……还说您可能跟关外的鞑子有……有勾结!”
赵胜说完,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放他娘的狗臭屁!大人您拼死拼活,弟兄们流的血都是假的吗?!”
陈天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原来那不安的预感,应验在这里。
流言!
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之前他得罪了军需官那一系的人,后来又在校场演武抢了不少人的风头,再加上他练兵严格、不搞裙带关系,早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如今山海关被围,内外隔绝,正是泼脏水的好时机!
这群人总是不顾大局,只顾自己的利益。
真是该死!
“都有谁在传?”
陈天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下面蕴藏着风暴。
“一开始就是几个营混子喝多了瞎咧咧,俺和侯三哥逮住揍了一顿,本以为消停了。”
赵胜喘着粗气,“可没想到,这两天传得更凶了!连……连一些普通士卒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对了!好像咱们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陈天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不怕正面拼杀,但这种藏在阴影里的伎俩,却让人浑身难受,有力无处使。
“大人,咱们得想个法子啊!不能任由这帮杂碎污蔑!”赵胜急道。
“法子?”陈天冷笑一声,“堵得住悠悠众口吗?你去把侯三叫来。”
侯三很快来了,他消息灵通,脸色比赵胜更难看。
“大人,事情不妙。这流言有鼻子有眼,说什么您升迁太快,必有蹊跷,说您上次出关侦察,故意放走了后金斥候,甚至……甚至说岳山守备的死,也跟您有关!”
砰!
陈天一拳砸在桌子上,坚硬的木桌桌面瞬间裂开几道缝。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机迸现。
污蔑他通敌,他尚且能忍,但牵扯到为他战死的岳山,这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查!给老子查!源头到底在哪儿!”陈天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查了!”
侯三苦着脸,“最早就是从那些被您处置过的军吏圈子里传出来的,但后来……后来好像有人推波助澜,扩散得极快。现在不光是军营,连关内的一些商户、民夫都在偷偷议论……”
就在这时,门外亲兵通报:“大人,监军派人来请,说是有要事相商。”
陈天和赵胜、侯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来了!
果然捅到监军那里去了!
该来的躲不掉。
陈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憋屈,整理了一下染血的战袍。
“你们俩,去把咱们所有的军功记录、作战文书,还有上次夜袭幸存弟兄的联名手印担保书,全都拿来!侯三,你去请总兵大人,就说监军相召,事关重大,请总兵一同前往。”
“是!”
两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陈天独自一人,走向监军太监下榻的那座相对完好的宅院。
一路上,他能感觉到各种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好奇的、猜疑的、幸灾乐祸的……如芒在背。
监军太监王德化此刻端坐在暖阁里,捧着个暖炉,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见到陈天进来,他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眼。
“陈守备来了,坐。”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末将参见监军。”陈天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嗯。”
王德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陈守备近日辛苦了,守城有功,朝廷是知道的。”
“分内之事。”陈天平静回应。
王德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嘛……咱家近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事关守备清誉,甚至关乎山海关防务安危,不得不过问一二。”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天的表情,见陈天面无表情,才继续道:“有人说,陈守备你……与关外虏酋,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可有此事啊?”
图穷匕见!
陈天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镇定:“绝无此事!纯属污蔑!末将自投身军旅,每战必争先,斩杀的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麾下弟兄亦可作证!不知监军是从何处听来此等荒谬之言?可有凭证?”
王德化细长的眼睛眯了眯:“哦?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咱家这里,倒是收到几封匿名揭帖,说的有模有样。”
他示意旁边的小太监拿出几张纸,却没有递给陈天的意思。
“匿名揭帖?”
陈天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藏头露尾之辈的构陷之词,也能取信于监军?末将倒想问问,若末将真通虏,为何要死守城墙?为何要冒险夜袭焚毁敌军器械?难道是为了让鞑子死得更痛快些吗?!”
他一步踏前,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久经沙场积累的煞气让暖阁里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几分。
王德化身后的小太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王德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那副阴柔模样:“陈守备何必动怒?咱家也只是例行查问,毕竟,流言汹汹,于军心不利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总兵大人到!”
朱梅一身戎装,带着寒气大步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他先是看了陈天一眼,微微点头,然后对王德化拱手:“王公公,不知找本镇前来,所为何事?”
王德化把刚才对陈天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
朱梅听完,眉头紧锁,沉声道:“王公公!陈守备自到山海关以来,屡立战功,奋勇杀敌,全军上下有目共睹!此等流言,分明是小人构陷,乱我军心!如今大敌当前,岂可自毁长城?!”
他的话掷地有声,明显是站在陈天这一边。
陈天适时开口道:“总兵大人,王公公,末将已将麾下自入伍以来所有军功记录、作战文书带来,请二位大人过目!另有上次夜袭幸存十一勇士联名手印担保书在此!末将是否通敌,一看便知!”
赵胜和侯三赶紧将厚厚的一摞文书捧了上来。
上面详细记录着陈天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每一次战斗的时间、地点、斩获首级、作战经过,有些册页上甚至还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王德化随意翻看了几眼,那些实实在在的军功记录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他当然知道这些流言多半是假的,但借此敲打一下这个不太听话的边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没想到陈天和朱梅反应如此激烈,准备如此充分。
“呵呵……”
王德化干笑两声,将文书推开,“既然朱总兵和陈守备都这么说,那想必是些无稽之谈了。咱家也是为了大局着想,陈守备莫要往心里去。”
他话虽如此,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这个陈天,羽翼渐丰,又深得军心,还是个硬骨头,将来必是麻烦。
朱梅打圆场道:“既然是误会,说开就好。当务之急是同心协力,共御外敌!陈守备,你回去安心带兵,流言之事,本镇会下令彻查,严惩造谣者!”
“末将遵命!”
陈天抱拳,深深看了王德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监军宅院,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陈天却感觉更加憋闷。
他知道,这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
王德化绝不会善罢甘休,朝中的暗流,已经开始侵蚀这座浴血的边关。
回到衙署,天色已晚。
赵胜和侯三等人围上来,关切地看着他。
“大人,没事吧?”
陈天摇摇头,疲惫地坐下。
“暂时没事了。”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侯三,给我盯紧那些最早散布流言的杂碎!还有,留意监军王德化那边有什么动静!”
“明白!”侯三重重点头。
夜深人静,陈天独自坐在灯下,再次拿出岳山那柄佩刀。
冰凉的刀柄握在手中,心中思索万千。
流言,后金军的异常调动……这一切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一双无形的手,正在黑暗中搅动着风云。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却难以防备来自背后的冷箭和人心深处的鬼蜮伎俩。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极其轻微,断断续续,像是有人用尽最后力气在敲打他的窗户。
陈天猛地抬头,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这个时辰,谁会来?
而且这敲击声……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气。
他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手握住了刀柄,压低声音问道:“谁?”
窗外,传来一个气若游丝、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
“陈……陈大人……是……是岳头儿……让……让我来的……有……有东西……交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