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朝阳,挣扎着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跃出,将亿万吨金色的沙砾染成一片流动的瑰丽海洋。
光芒无情地刺破晨雾,也照亮了周军大营前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的土地。
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气味——血腥的甜腥、火焰燎过后的焦糊、人体汗液的咸涩、以及沙漠本身那种亘古的苍凉,它们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萧阿璃站立在残破的营寨大门旁,一夜未眠。
她那身亮银明光铠上,溅满了已经变为暗褐色的血点,既有敌人的,也有不知属于哪位麾下儿郎的。
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但她整个人却像一尊历经风霜侵蚀的石像,挺拔,却布满看不见的裂纹。
胜利的喜悦?在她脸上找不到丝毫痕迹,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目睹太多生命消逝后的冷峻与沉重。
柳彦舟正带着医护营的人穿梭在伤员之间,他的青衫下摆早已被血水和药汁浸透,紧紧贴在腿上。
他顾不得擦拭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蹲在一个腹部受创的年轻士兵身边,手法娴熟地清理伤口、敷上药粉、再用干净的麻布紧紧包扎。
他的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但士兵依旧因剧痛而发出压抑的呻吟。
柳彦舟低声安慰着,眼神里充满了医者的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伤员太多了,他必须快,再快一点。
赵烈带着一队斥候,正在战场边缘清点。
他们默默地收敛着同袍的遗体,尽可能让他们保持尊严,同时也在吐蕃士兵的尸体上搜寻着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沙漠的酷热很快就会让这些尸体腐烂,必须尽快处理。
李崇则率领着尚有余力的骑兵,如同梳子一般,在营地外围十里范围内反复巡弋,追剿着零星的溃兵,确保没有任何成建制的敌人能够重新集结,构成威胁。
不知过了多久,李崇才策马返回,战马的鼻孔喷着白气,他和坐骑都显得疲惫不堪。
他滚鞍下马,走到阿璃身边,脸上被风沙刻划出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声音也带着沙哑:“大将军,‘沙狐’残部已基本肃清,斩首逾千,俘虏三百余,余者皆溃散遁入沙漠深处,缺水少粮,料想已难成气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此战……我军伤亡初步清点,逾三千之数,其中……阵亡一千七百余人,重伤五百余……”
三千!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阿璃的心脏。
她闭了闭眼睛,眼前仿佛闪过那些年轻而鲜活的面孔,他们曾在校场上刻苦操练,曾在行军途中说笑打气,如今却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永远留在了这片异域的黄沙之下。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将翻涌的悲恸压下去。作为主帅,她没有资格沉溺于悲伤。
“阵亡将士,务必妥善收殓,”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登记造册,一块铭牌,一缕头发,都要想办法送回他们的家乡。抚恤金,按最高标准,加倍发放,由我亲自督办,务必一两银子不少地送到他们亲人手中。若有贪墨此事者,斩立决!”
她看向李崇,目光锐利,“伤员,彦舟这边药材若不够,立即派人去播仙镇,去于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们救回来!”
“末将明白!”李崇重重抱拳,他能感受到阿璃平静语气下压抑的巨大痛苦和决心。
“另外,”李崇从怀中取出一枚刻有狰狞豹头图腾的骨牌和几张被血浸透又干涸、字迹模糊的信笺,“这是在‘沙狐’跳崖处附近找到的,像是匆忙丢弃的。这骨牌是吐蕃达玛亲王的信物,信笺上的残存字句……似乎显示达玛给了‘沙狐’极大的压力,限令其短期内必须取得战果,否则……”
阿璃接过,仔细辨认着那些扭曲的吐蕃文字,结合骨牌,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像疯狗一样不计代价地强攻,原来是背后有主子的鞭子在抽打。困兽之斗,其烈更甚。这达玛亲王,倒是无形中帮我们加速了他的灭亡。”
她将骨牌和信笺小心收好,“这些证据很重要,连同详细的战报,一并以六百里加急,分送云州周相和京城太子殿下。吐蕃内部不和,主战派急于求成,这正是我们巩固西域、推动和谈的绝佳契机。”
她转过身,面向聚集过来的主要将领,声音清越,传遍略显沉寂的营地:“传令全军,休整一日,饱食,疗伤,祭奠亡魂。明日黎明,大军兵分三路!”她的手指在虚空中划动,仿佛面前有一张无形的沙盘。
“李崇将军!你率一万精锐,携半月粮草,西出阳关,兵锋直指疏勒!沿途清剿小股匪患,宣扬大周威德,接应安西都护府留守部队,务必打通南路商道,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
“赵烈将军!你部轻骑,配双马,以营为单位,扇形散开,清扫方圆三百里内所有残敌,招降纳叛,恢复商路秩序。对那些愿意归附的部落,可分发部分缴获的粮食、布匹,以示怀柔。”
“彦舟随我坐镇大营,统筹后勤,安抚周边部落。我们将在此设立临时市集,用茶叶、盐巴、铁器,交换他们的皮毛、牲畜,并派医官为牧民诊治疾病。同时,仿照云州模式,筹建第一所西域义学,让各族孩童,皆有书可读!”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庞,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让西域诸国明白,大周军队来此,利剑只为斩断匪患与枷锁,而橄榄枝愿与所有向往和平安宁者共享!顺者,可通商互市,安居乐业;逆者,‘沙狐’及其麾下枯骨,便是明证!”
命令如山,迅速被传达下去。疲惫的军营再次焕发出一种新的、带有建设性的活力。
士兵们开始清理战场,加固营防,炊事班升起了更多的炊烟,肉香和米香驱散了一些死亡的气息。
阿璃与柳彦舟并肩而立,望着眼前忙碌的景象和远方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无垠沙海。
她知道,刀剑可以赢得一场乃至十场战役,但真正赢得这片土地和人心,需要的是比刀剑更坚韧的耐心、比黄金更珍贵的诚意,以及水滴石穿的智慧与时间。西域这篇刚刚翻开新一页的篇章,书写起来,远比之前的征战更加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