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是淬了冰的,比云州隘口的朔风更刺骨。
枯草被卷得像乱箭,刮过黑风部落的营地时,砂砾打在帐篷布上,沙沙响得人心慌。
篝火在帐外明明灭灭,映得伊稚特木尔脸上的刀疤忽深忽浅——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是年轻时跟柔然人抢牧场留下的,此刻在火光里像条僵死的蛇。
他坐在铺着狼皮的矮榻上,狼毛早被岁月磨得发灰,指尖反复摩挲着案上的羊皮地图。
兽皮边缘起了毛边,云州隘口的位置被他用炭笔重重圈了三道,炭灰簌簌往下掉;旁边歪歪扭扭画着个粮仓符号,箭头斜斜指向代州,那是部落人眼下唯一的活路。
帐帘被风掀得噼啪响,探马首领巴图鲁几乎是躬身滚进来的。
身上的沙尘还带着隘口的土腥气,连鬓发里都嵌着细沙,声音比帐外的风还急:“首领!隘口那边挖了火油渠——渠沿埋着削尖的木桩,桩子缝里还撒了些染坊碎布,五颜六色的,看着像是……像是没来得及清的废料!”
伊稚特木尔抬眼时,独眼里先掠过一丝嗤笑,跟着沉成冷铁。
他捏起案上的烤羊腿。油汁早凝在焦皮上,咬下一块肉时,牙床撞得生疼,咀嚼的动作带着草原人惯有的粗粝,像是要把骨头都嚼碎:“碎布?大周的将军们就这点伎俩?用火油渠挡我的骑兵?他们忘了,漠北的沙子能埋了野火,更能填了这破渠。”
他把羊腿扔回铜盘,骨碴撞得盘子哐当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再带十个人去,天亮前把渠边地形摸透,尤其看清楚。弓箭手藏在哪。巴图的吐蕃人惯会躲在高坡放冷箭,别让这群杂碎坏了我的事。”
巴图鲁刚应声要退,又被他叫住。
帐内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走,伊稚特木尔的声音沉了下去:“姚党那边呢?不是说好了,他们会在代州天牢闹事,引开守军?”
巴图鲁的头垂得快碰到胸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回首领,没消息……派去联络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没消息”三个字落地,帐内的空气像是突然冻住了。
伊稚特木尔没说话,只盯着地图上“代州”两个字,指腹反复蹭着那处,炭画的字迹被蹭得模糊,兽皮都要被戳破似的。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雪灾。漠北连下二十天暴雪,雪片大得能糊住眼睛,部落的牛羊冻得直挺挺躺在雪地里,毛都结了冰碴;老人孩子饿得当众哭号,哭声裹在风雪里,细得像要断的线。
他带着人去右贤王部借粮,却看见阿史那默的牧民在雪化后的地里种粟米,仓房的门敞着,大周运来的布匹堆得比人高。
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裹着绣花纹的棉袄,手里攥着白面馍馍。那是黑风部落的人半年没见过的东西。
“首领,阿史那默说,跟着大周做互市,比抢粮安稳。”
当时部下拉着他的袖子劝,可他只觉得那画面扎眼。
黑风部落是漠北最烈的狼,狼怎么能靠人的施舍过日子?
大周的粮食里藏着软刀子,吃了会让人忘了草原的规矩,忘了弱肉强食才是活下去的本分。
“没消息就没消息。”伊稚特木尔突然开口,声音比帐外的夜还冷,“姚党那群汉人靠不住,咱们靠自己。隘口的守军不过二千,我的骑兵有四千——冲进去,代州的粮仓就是咱们的,云州的布匹、粮食,都能分给部落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帐帘边,撩开一角往外看。
营地深处传来妇人的低语,是阿古拉家的女人在哄孩子,那孩子哭着要“白面馍馍”,声音哑得像破锣,妇人只能压低了声安慰:“乖,等首领打下云州,娘就给你买,买两个,让你吃个饱。”
伊稚特木尔的喉结动了动,心里像被枯草扎着。
他是黑风部落的首领,不能让族人饿死,不能让这支部落散在自己手里。
“首领,”巴图鲁的手指绞着衣摆,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听说大周的李崇将军,在互市给归顺的部落分土地,还派汉人教他们种地,种出来的粟米够吃……咱们要不要……”
“住口!”伊稚特木尔猛地回头,案上的羊骨被他扫得滚到地上,脸上的刀疤在火光里扯得变了形,狰狞得吓人,“你忘了突厥左贤王阿史那咄苾是怎么死的?他就是信了汉人的鬼话,想着靠互市过日子,结果被大周的军队围在野狼谷,连全尸都没留下!”
突厥左贤王阿史那咄苾暗中勾结白沙部落首领沙砾图,意图劫掠云州、破坏北境互市,最终殒命于云州战场。
伊稚特木尔自然不愿将此真相告知族人——只因一旦泄露,恐动摇部族军心。
他攥紧腰间的弯刀,刀柄上的黑狼图腾硌得掌心发疼:“汉人说的和平,是让咱们当他们的奴才!咱们草原人,要靠马刀过日子,要靠劫掠活下去!”
巴图鲁不敢再说话,低着头退了出去,帐帘落下时,还带着一阵冷意。
伊稚特木尔重新拿起羊皮地图,手指顺着隘口的轮廓划过去——指腹能摸到兽皮上的褶皱,像摸到了自己的退路。
他知道火油渠不好对付,吐蕃人的长弓能射穿铁甲,可他没有退路了。
部落的存粮只够撑十天,粮袋里的炒面都掺了草籽,再不想办法,冬天还没到,就会有一半人饿死在草原上。
他想起年轻时跟着父亲劫掠的日子。
那时黑风部落多威风,骑着最快的马,举着最利的刀,冲进汉人的村落时,汉人见了就跑。粮车、布匹、女人,想要什么就能抢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汉人有了火油、轰天雷,还有了互市。
连阿史那默那样的软骨头都归顺了,只剩下他的黑风部落,靠着零星的猎物和偶尔的劫掠残喘,像草原上快枯死的草。
“李崇。”伊稚特木尔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里的恨意像要溢出来,“你想靠互市收了漠北,我偏不。我要打下隘口,打下代州,让所有部落都知道,黑风部落才是漠北的主人,草原的规矩,得由咱们定。”
他走到案边,抓起一支炭笔,炭头早磨得钝了,在地图上隘口东侧的荒道上画了个粗箭头,炭灰掉在手上,他也没擦。
探马说那荒道上有绊马索,可他觉得,只要前锋的骑兵冲得够快,绊马索不过是几根破绳子;至于火油渠,他已经让部下备了沙土袋,到时候一袋袋填进去,渠平了,骑兵就能长驱直入。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跟着是布靴踏地的声响。
负责清点骑兵的哲别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首领!四千骑兵都备好了,马料加了豆饼,个个精神着,明天拂晓就能出发!”
伊稚特木尔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风干的羊肉,硬得能硌牙,是他自己省下来的,递过去:“吃点,垫垫肚子。明天你冲在最前面,第一个进隘口的,赏十匹布,五石粮,让你家小子顿顿有白面馍馍吃。”
哲别接过羊肉,兴奋地应了声,转身时差点撞在帐杆上。
帐内又静了下来,伊稚特木尔盯着地图上的箭头,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隘口的防御太“明显”了,火油渠、碎布、绊马索,像是故意摆给探马看的,像个张开的口子,等着他往里跳。
可这不安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大周的将领再聪明,能挡得住四千草原骑兵的冲锋?他没有退路,只能赢,也必须赢。
他掀帘走出帐外,夜风吹得披风猎猎作响,像一面破旗。
营地外的草原上,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那是他的骑兵在热身,马蹄踏得冻土咚咚响。
他抬起头,天上的星辰亮得发冷,心里默念:“黑狼图腾保佑,让我打下云州,让黑风部落活下去。”
他不知道,此刻云州隘口的烽火台上,警戒灯正亮得刺眼;山坳里,张武正弯腰教士兵们扔轰天雷,石子堆上摆着一排黑铁罐子,引线露在外面;火油渠旁,周达正蹲在地上检查引线,手指捏着麻绳,试了试松紧;义仓里,商户们还在忙着打包粮草,麻袋上的“军粮”二字在油灯下格外清晰。
一场关乎北境和平的决战,就要在晨光里拉开序幕。
他抱着“生存”的执念,带着四千骑兵,正一步步走向早已布好的陷阱。
他更不知道,和平从来不是别人的施舍,是靠彼此的诚意换来的。
可惜,他被草原的旧规矩捆住了手脚,像被缰绳勒住的马,再也看不见那条通往安稳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