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春耕比往年迟了半旬,田埂上的残雪刚化成零星水洼,湿润的泥土裹着料峭凉意,却挡不住百姓往田垄里涌的热乎劲儿。
天刚蒙蒙亮,城郊的田畴间就挤满了人。
锄头与犁耙的碰撞声脆生生的,孩童追着田埂上的蝴蝶笑闹,牧民赶着驮种子的毛驴吆喝,混在一处,成了首活泛的春耕曲。
李崇正与苏文清、周达沿田埂察看着耕播情况,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信使勒马急停,马腹还沾着沿途尘土,翻身便递上封盖着玄色火漆密印的信函。
李崇展开信笺,阿璃的字迹映入眼帘,清丽如溪涧流水,笔锋却藏着几分刚劲:“李将军,春耕乃北境根基,务使百姓无虞。另,据报左贤王残部或有异动,春耕之际亦需防其劫掠,可令阿史那默部牧民协防,以游骑巡边。”
他把信递到苏文清手里,嘴角弯起:“少主虽在云州都护府,心思倒与吾等拧到了一处。传令下去,按信中所嘱,田事与防务两头都不能落。”
李崇站在田垄最高的土坡上,手里攥着本封皮泛黄的春耕名册,册页上记着每块田的户主、作物种类与播种时日。
他身上是件洗得发白的青色便服,裤脚卷到膝弯,沾着新鲜泥点,却浑不在意,比起城楼上沉甸甸的铠甲,他更爱这身浸着烟火气的衣裳。
身旁的苏文清捧着农情册,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滑动;周达扛着锄头,时不时弯腰拨弄田垄里的幼苗,三人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脸上都漾着踏实的笑。
“今年百姓种了粟米、青稞,还拓了些棉田。”李崇指着田地里冒出的嫩苗,声音里满是盼头,“等棉花收了,冬天就能给百姓裁新棉袄,不用再裹着打补丁的旧衣挨冻了。”
周达点点头,挥着锄头在田边挖了个浅坑,笑道:“阿史那默昨天还跟我说,右贤王部的牧民懂阴山脚下的气候,知道哪阵子容易降霜,正好能帮着百姓防灾害。”
“末将翻了近十年的农候记录,三月下旬恐有一场晚霜冻。”苏文清翻开农情册,指给两人看,“已让张武去各村传信,叫百姓提前备妥草席与柴草,到时候盖在幼苗上,总能保住大半收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代州萧铁鹰将军还送了批新犁具来,比咱们原先的犁轻便,耕得还深,百姓用着都称好。”
话音刚落,就见张武从田埂那头跑过来,裤脚和鞋子全裹着泥,额头上渗着汗,脸上却满是兴奋:“将军!苏将军!东边的灌溉渠快挖通了!就是有几户老丈不会用新犁,红妆姐姐正教他们呢,让我来请你们过去瞧瞧!”
李崇应了声,跟着张武往东边走。
刚到水渠旁,就见红妆站在田地里,正扶着新犁的木柄,给身边的老农示范:“王阿伯,您看——犁绳往左边稍偏半寸,脚步跟着犁铧的节奏迈,别慌,慢些走就顺了。”
老农学着调整姿势,犁头果然顺畅地破开泥土,他高兴得直点头:“多谢红妆姑娘!这新犁就是好用,比老犁省了不少力气!”
张武看得手痒,红妆笑着把犁柄递给他:“你也试试,学会了好帮着教其他百姓。”
张武接过犁,按她说的调了绳结,深吸一口气往前拉。
起初动作还有些生疏,走了两三步就熟练起来,他回头朝李崇高声喊:“李将军!俺学会了!这新犁真顶用!”
李崇刚要开口,就见赵烈握着腰刀从远处快步走来。
他脸色沉了几分,眉峰拧着,走到近前便压低了声音:“将军,斥候回报,阿璃大都护说左贤王的残部在阴山北麓活动,像是在收拢散兵,还抢了附近牧民的牛羊,怕是想趁着春耕搞些小动作。”
李崇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沉吟片刻,对周达道:“你让邓军带两百人去阴山北麓巡逻,多派些斥候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传信。春耕是百姓的生计,绝不能让左贤王的人搅了。”
周达即刻应下,转身就往营地的方向走。
这时柳文敬也赶了过来,手里攥着户籍册,喘着气道:“已按阿璃大都护令,让衙役组织各村民兵轮班巡逻,每个村都设了烽火台——只要看到突厥游骑,就点燃烽火,咱们半个时辰内准能赶到。”
李崇松了口气,目光转回到田垄深处。
不远处,阿史那默正教几名牧民识别粮种,手里攥着一把饱满的粟米,耐心地说:“这种粟米颗粒足,煮出来的粥香。播种时要留够间距,太密了幼苗抢养分,长不好。”
牧民们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还掏出小本子记着要点。
见李崇走来,阿史那默立刻迎上去,眼神里满是期盼:“李将军,俺想着在阴山脚下开片新田,种些青稞和粟米,就是不知柳知府这边允不允?右贤王部的牧民也想学着种地,不想再靠劫掠过日子了。”
“早让人去丈量土地了。”柳文敬笑着接话,“过几日就派农官去教你们种大周的粮种。咱们的粮种产量高,只要好好侍弄,冬天肯定能有好收成。”
阿史那默高兴得合不拢嘴,转过身对着牧民们喊了几句突厥话。
牧民们听后欢呼起来,纷纷拿起锄头,跟着农官往阴山脚下的空地走。
正午时分,吐蕃的农官带着几名工匠赶到了。
马队里装着鼓鼓囊囊的粮种,还扛着几台新打造的石磨。“李崇将军,这是赞普让小臣送来的抗旱粮种。”
农官捧着一把深褐色的种子递给李崇,语气恭敬,“这种子用温水泡上半天再播种,发芽率能提高三成。咱们还带了石磨,能帮百姓磨青稞粉,比手工磨快多了。”
百姓们围了过来,好奇地围着石磨打转。
农官立刻让人演示:“大家瞧仔细喽——把青稞倒进这磨眼,两人推着磨盘转,雪白的面粉就从磨盘缝里漏到下面的布兜里。这石磨一天能磨五十斤青稞,够一家人吃半个月了。”
老农们看得眼睛发亮,纷纷凑上前摸了摸磨盘:“这石磨真好!以后磨粉就不用半夜起来费劲了!”
张武蹲在农官脚边,手里攥着个边角卷毛的小本子,笔尖还沾着墨点,较真地问:“阿叔,泡种子的温水要多少度?要是没有温度计量,咋判断水温合不合适呢?”
农官被他的认真劲儿逗笑了,伸手比划道:“用手摸一下,不烫手背就行——就像咱们饭前洗手的温水,太烫会把种子烫死,太凉又泡不透。”
张武连忙低头记下,还在本子上画了个小小的手,旁边标注“手摸不烫”,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傍晚时分,春耕暂歇。
百姓们围坐在田边的空地上,分享着各自带的干粮:白面馒头还冒着余温,杂粮饼子裹着芝麻香,吐蕃牧民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奶疙瘩,递到身边的孩童手里。
阿史那默让人弹起胡琴,琴弦声悠扬;吐蕃农官跟着调子唱起吐蕃民谣,大周百姓虽听不懂歌词,却也跟着哼起了旋律,田埂上满是暖意。
红妆看着这一幕,轻轻走到李崇身边,声音柔和:“要是能一直这样安稳就好了。没有战争,没有灾祸,百姓能踏实种地,孩子们能自在玩耍。”
李崇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升起的炊烟,语气坚定:“会的。只要有阿璃大都护在,咱们守好北境的防务,把民生的事办扎实,不让外敌来犯,不让贪官作乱,这样的日子就能一直过下去。”
他顿了顿,又道,“等秋收的时候,咱们办个丰收宴,邀吐蕃、突厥的朋友一起庆祝,让大家都知道,和平比啥都金贵。”
夜色渐渐深了,田垄上的灯火陆续熄灭,只有巡逻的士兵还在来回走动,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李崇站在田边,望着新耕的土地,泥土的清香混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秋天的景象——金黄的粟米压弯了穗子,饱满的青稞堆成了小山,雪白的棉花在田里连成一片,百姓们笑着收割,孩子们在田边追逐打闹,手里还攥着刚摘的野果。
他指节微泛白,轻轻攥紧腰间佩刀,心底默道:“镇北王,苏(凝)夫人,你们的爱女阿璃,如今已是北境大都护。她已接过你们未竟的使命,在她的带领下,定会守住这春耕的生机,守住北境的黎元,守住大周的万里太平。你们若在天有灵,见她这般顶天立地,定当为她欣然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