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端碗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忘了?前几日你从江南回来,路上受了风寒,就来我这里歇脚了。”
江南?
顾楠妤皱起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去过江南。
对,就是这样。那些不好的记忆,像是被什么东西擦掉了,只剩下离开京城前的安稳岁月。
“我生病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只是心口有些发空,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小风寒,养几日就好了。”沈念安舀了勺粥,递到她嘴边,“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顾楠妤张嘴喝下,温热的米粥滑进胃里,让她舒服了些。
顾楠妤没再追问。她现在脑子很钝,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坐着,晒晒太阳,像以前无数个午后那样。
接下来的几日,顾楠妤就在沈府养着。沈念安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陪她下棋,给她读诗,像要把这几年的空白都填满。可顾楠妤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会在夜里惊醒,梦里有一片雾蒙蒙的林子,林子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对她说着什么,可她怎么也听不清
“念安,”这天午后,顾楠妤坐在廊下晒太阳,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沈念安正在给她剥橘子的手猛地停住,橘子皮的汁液溅到指尖,有些刺痛。她强笑道:“哪有?你最重要的人不就是我吗?”
顾楠妤看着她,没说话。她能感觉到,沈念安在撒谎。可她没有证据,也没有力气去追究。她的记忆像被蒙上了层纱,看得见轮廓,却摸不清细节。
沈念安的指尖在羊皮卷上悬了片刻,终究没敢再碰。烛火将那行“最终我们都会奔向既定的结局”映得发颤,像是随时会从泛黄的纸页里爬出来,那个人曾经说的好像真的成真了,边角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朱砂,此刻却泛着诡异的莹光,把她的影子钉在身后的书架上,动弹不得。
“念安?”
门外传来顾楠妤的声音,软得像团棉花。沈念安慌忙将拓片塞进砚台底下,转身时撞翻了笔洗,青瓷碎片混着墨汁溅在裙角,晕开一片深黑。顾楠妤已经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碗姜汤,鬓边别着朵刚摘的白茉莉,是这个时代未出阁的姑娘最时兴的装扮。
“手怎么凉了?”顾楠妤把姜汤递过来,指尖触到沈念安的手腕时,微微缩了一下,“又在看那些古怪的东西?”
沈念安接过碗,暖意顺着陶碗壁漫上来,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她看着顾楠妤眼底的茫然,喉头发紧——这双眼睛里本该有团火的,当年在墓道里发现机关墙时,是顾楠妤抱着炸药包冲在最前面,说“老娘倒要看看有什么样”;可现在,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三个月前在城外被沈念安捡回来时,怀里揣着半块刻着“楠”字的玉佩,还有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见了谁都怯生生的,像只被雨淋湿的猫。
“就是翻些旧书。”沈念安含糊着,目光落在顾楠妤鬓边的茉莉上——那是季青临昨天让人送来的。如今的季青临,早已不是当年跟在老师身后记笔记的瘦高少年了,他成了陛下跟前最红的御史大夫,府邸门前的车马能从朱雀大街排到护城河,连送花给顾楠妤,都要让内侍省的人亲自跑腿,像是在炫耀什么。
顾楠妤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发间的花,忽然笑了,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恍惚:“季大人真是细心,知道我喜欢这个。”
沈念安的心沉了沉。顾楠妤根本不记得,她当年最讨厌的就是茉莉,说这花香得“像被糖水腌过”,是季青临在墓里踩到流沙时,她拽着他的胳膊骂了一路,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塞进陶俑里当陪葬品”。可现在,她连自己真正喜欢什么都忘了。
“对了,”顾楠妤忽然想起什么,“今天街上好多人在说,司将军打了胜仗,陛下要亲自去城门口迎接呢。”
司锦年。
沈念安握着姜汤的手猛地收紧。那个当年总被老师骂“毛躁”的少年,现在成了镇守北疆的镇国将军。上个月他回京述职,沈念安在茶楼里远远见过一面,银甲白袍,胯下的“踏雪”宝马比当年在墓里骑的骆驼威风百倍,可他勒马经过人群时,目光扫过沈念安藏身的茶桌,连半分停顿都没有,仿佛只是看了个陌生人。
他们都在变。
秦观倒是没变太多,依旧是那副浪荡样子。前几日沈念安去城外采买,撞见他在破庙里跟一群乞丐分肉包子,腰间的弯刀上还沾着血,见了她却只是挑眉笑:“沈姑娘,借几个铜钱买壶酒?”他成了江湖上有名的游侠,专管些官府不管的闲事,可沈念安递给他铜钱时,分明看见他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那是当年在墓里被青铜器划伤的,他当时还打趣说“这疤够我吹一辈子了”,现在却像忘了这疤的来历,只把铜钱揣进怀里,转身就跟乞丐划拳去了。
“念安?你在想什么?”顾楠妤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脸都白了。”
沈念安摇了摇头,说,没事。
后来顾楠妤见她身体实在不行,将人赶去休息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些日子不对劲啊,天天都呆在房间里,不行,赶明儿个找个时间,让我们这群人都聚一聚,都生疏了。
沈念安站在“聚仙楼”的雕花木楼下时,檐角的铁马正被晚风撞得叮当作响。三楼临窗的位置传来喧哗,她仰头望去,正撞见秦观举着酒壶往窗外泼,酒液在月光里划出弧线,溅在楼下的青石板上,带着股烈得呛人的味道。
“沈姑娘可算来了!”跑堂的小二隔着老远就招呼,引着她往楼上走时,压低声音道,“楼上那位将军和御史大人刚还在较劲呢,说谁先喝趴谁请客,您可得劝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