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邦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辰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那位看着他长大的世伯，目光如同实质，穿透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定了站在窗边的他。那眼神里没有钱总之流的轻蔑嘲讽，却带着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混合着长辈的关切、不赞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江辰的后背瞬间绷紧，刚才应对钱总时的从容仿佛被这道目光轻易击碎。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场避无可避的、关于“回头是岸”的规劝。
然而，林振邦只是远远地看了他几秒，并未径直走过来，而是在主办方的簇拥下，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与几位政商界要人寒暄起来。但这并未让江辰感到轻松，那种悬而未决的压迫感，反而更加沉重。
“看来，今晚对你来说，并不轻松。”顾言青的声音将江辰从与世伯无声的对峙中拉回。他依旧站在江辰身边，仿佛只是一个恰好在场的旁观者，语气平和，听不出倾向。
江辰收回目光，看向顾言青，试图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失败了。“让顾主编见笑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顾言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转向正朝他们走来的林妙妙，话锋也随之自然一转：“林记者工作很认真，是个好苗子。”
这时，林妙妙已经走到了近前，她先是对顾言青恭敬地叫了声“顾主编”，然后才看向江辰，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未散尽的担忧，显然也注意到了刚才钱总的刁难和此刻略显凝滞的气氛。
“都处理好了？”她轻声问江辰。
“嗯。”江辰点了点头，不想让她多虑。
顾言青看着他们的互动，忽然对林妙妙开口道：“正好遇到江先生。林记者，不介意我和江先生单独聊几句吧？关于他们辰星科技正在做的数据分析模型，我有些技术上的好奇。”他又看向江辰，语气是征询的，“江先生，方便吗？”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江辰看了林妙妙一眼，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用担心。“当然，顾主编请讲。”
林妙妙见状，只好说：“那主编，江辰，你们聊，我去那边再记录些素材。”
看着林妙妙离开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边缘，顾言青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江辰。他没有立刻谈论技术，而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江先生觉得，妙妙在新闻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且称呼从“林记者”变成了更显熟稔的“妙妙”。江辰的心微微一提，警惕性再次升高。
“她很努力，也有天赋。”江辰的回答谨慎而客观，“只要方向正确，肯坚持，未来可期。”
“方向正确……”顾言青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是啊，方向很重要。一个好的平台，一位经验丰富的引路人，往往能让她少走很多弯路，更快地触及核心，做出真正有影响力的作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辰紧绷的侧脸，“就像我们星辉正在策划的那个关于城市边缘群体的深度专题，如果能做好，会是记者履历上非常漂亮的一笔。我觉得妙妙的视角和共情力，很适合。”
江辰握着酒杯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他听明白了顾言青的弦外之音。这是在告诉他，林妙妙的前途，与星辉的平台、与他顾言青的“指引”息息相关。这是一种温和的，却不容置疑的彰显。
“顾主编慧眼识珠。”江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是她的机遇。”
“机遇与挑战并存。”顾言青轻轻晃动着酒杯，目光掠过不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林振邦，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钝刀子割肉，“做深度报道，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甚至需要记者全身心沉浸其中。有时候，难免会忽略身边的人和事。而且，这个行业，看似光鲜，实则压力巨大，如果身边人无法提供足够的理解和支持，甚至……自身还陷在某种漩涡里，恐怕会对她的状态和专注度，产生不小的影响。”
他的话像是一张慢慢收拢的网，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江辰最敏感神经上。他在暗示，江辰目前的处境——与家族的对抗、创业的艰难——可能会成为林妙妙事业发展的拖累。
江辰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顾言青没有恶语相向，甚至始终保持着温和与“理性”，但正是这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分析”，比直白的攻击更让人难以招架。他在用林妙妙的前途，对他进行着无声的拷问和施压。
“顾主编的意思是？”江辰抬起眼，直视顾言青，眼神里最后一点客套的温度也褪去了，只剩下冰冷的戒备。
顾言青迎着他的目光，笑容不变，语气甚至更加温和：“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前辈，看到有潜力的年轻人，难免多关心几句。希望她能在最好的状态下，抓住最好的机会。毕竟，这个时代，留给年轻人试错的时间和空间，都不多了。”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江辰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鼓励，但落在江辰肩上，却带着千钧之力。
“江先生也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应该能理解这种……期望。”顾言青说完，最后看了一眼江辰紧绷的脸，微微一笑，“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希望下次有机会，再深入请教技术问题。”
他举了举杯，算是告别，然后转身，从容地融入了人群，仿佛刚才那段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
江辰独自站在原地，窗外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光影。顾言青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拖累”、“影响”、“试错的时间和空间”……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他骄傲的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林妙妙，不仅要面对经济的压力、家族的阻挠，现在，还可能面临来自她事业平台的、因他而起的隐性审视和压力。
酒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但江辰却感觉周身冰冷，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离罩中，与周围的浮华格格不入。
他看到林妙妙在会场另一头，正认真地听着一位学者模样的老者讲话，不时低头记录，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柔美。她正在努力地朝着她的梦想奔跑。
而自己呢？自己带给她的，除了那间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和一份风雨同舟的感情，还有什么？是源源不断的麻烦，还是可能影响她前途的负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像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林振邦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简单：
【小辰，酒会结束后，四季酒店顶楼咖啡厅，世伯等你。聊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江辰看着那条短信，又抬头望向远处对此一无所知、仍在为工作努力的林妙妙。一边是代表着过去和庞大压力的世伯邀约，一边是可能因他而面临无形阻碍的恋人。
他站在原地，感觉脚下不是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而是汹涌的暗流。
他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灼烧感。
然后，他迈开脚步，没有走向林妙妙，也没有立刻前往咖啡厅，而是走向了洗手间的方向。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理清这纷乱如麻的思绪，和做出那个可能会影响他们未来的决定。
他是否应该，去赴那个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