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式的楼梯,很干净,干净得几乎不像是存在于这座诡谲工厂里的构造。
楼梯盘旋着通向最顶端的黑暗,仿佛一根巨大的、沉默的脊柱。
两侧墙壁并非平面,而是密密麻麻排列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每一扇都紧闭着,像蜂巢中沉睡的蛹室。
更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攀附的晶体——它们从墙根底部开始,以某种规律的螺旋形态向上蔓延,如同精心栽培的紫色藤蔓,直达顶部高远的穹顶,在那里汇聚成一团闪烁的、星云般的晶簇。
阿溟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格外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甚至哼起一首不成调的、轻柔的歌谣,旋律古怪却带着孩童般的欢快。
“妈妈,小心第六节台阶,”他回过头,脸上是毫不设防的笑容,“博士前几天让我修了,但是没修好……我总是做不好这些事。”
林淮依言踏上那层台阶,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一声,在寂静的螺旋空间里格外刺耳。
“看吧。”阿溟笑着说道,语气里没有懊恼,反而有种分享小秘密的得意。
他转过身,继续向上,嘴里的话像开了闸的溪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他说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很平静的五年博士在一个雨天“捡到”了他——那时他刚与“哥哥”完成那场痛苦的融合,身体就像摔碎后又强行粘合的琉璃制品,布满了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解,连最基本的人形都维持不住。
“博士给我注射了‘源’的提取物,”阿溟的声音里满是感激,“很疼,但是很有效。他把我带回这里,帮我一点点修补、调理……花了很长时间呢。”
他叽叽喳喳,从每天的餐食说到天气变化,从晶体的养护说到实验样本的编号。
绝大多数都是无意义的絮叨,但林淮还是从中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
阿溟自称已经经过了“八十二次情绪过滤”,博士用一种特殊的技术,将他体内那些源自其他人的、驳杂的“污染情绪”层层剥离、剔除。
“我现在已经很‘干净’了,”他反复强调这个词,语气郑重其事,仿佛在汇报一项了不起的成就,“真的很干净了,妈妈。”
尽管他努力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但林淮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阿溟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飞快地瞟向跟在林淮身后的一号和二号。
那眼神复杂极了,混杂着羡慕、隐晦的敌意,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卑。
他在比较,林淮心想。
他在比较自己和他们,这两个由我“亲手”催生、又一直带在身边的孩子。
趁着阿溟喋喋不休的空隙,林淮分出一缕意念,无声地与胶质空间中跟随的一号沟通。
“关于他,你知道多少?”
一号的回应立刻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杂种,他诞生的时候,附近死了很多人,恐惧、怨恨、绝望……他吞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妈妈,他肚子里属于您的部分,少得可怜。】
这个说法或许有主观情绪的夸大,林淮又将同样的问题抛给沉默的二号。
【占比,参半。】二号的反馈更趋于理性分析,【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情绪波动,源头指向您,但这其中,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比例,来自“哥哥”,因此,一号的结论具备参考价值,它诞生的源头很大可能不是您。】
这证实了林淮的猜想,也是一个残酷的真相。
阿溟,这个口口声声叫他“妈妈”、乞求他垂怜的“孩子”,其诞生的最主要基石,并非源于林淮自身的情绪,而是来自那个混乱环境下众多亡者的负面遗绪。
那么,那位神秘的“博士”想必也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所谓的“过滤”,剥离那些“其他人的情绪”,对于阿溟这样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就像修剪一棵树的根系,当最主要的那些根须被剪断,仅凭几缕孱弱的、甚至可能只是后来嫁接上去的细根,这棵树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还有阿溟自己……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连一号和二号都能凭着本能感应察觉他的“不纯粹”,他这个当事人,在每一次“过滤”的剧痛中,真的从未怀疑过自己存在的根本吗?
林淮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个单薄的背影上。
白色的实验大褂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随着轻快的步伐微微摆动。
是自欺欺人,还是什么?
无论答案是什么,至少在此时此刻,在阿溟自己构筑的、摇摇欲坠的泡沫里,他对此深信不疑。
而林淮,在泡沫自行破碎或被外力戳穿之前,不打算去做那个恶人。
楼梯终于到了尽头。
顶层的空间豁然开朗,从高高的穹顶垂落下数道天光,经过那些悬垂的、姿态万千的晶体折射与散射,在整个平台上投下了一片迷离恍惚的紫色光晕。
深浅不一的光斑在地面、墙壁和空气中缓慢流转,宛如一场寂静的、流动的梦。
阿溟的絮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连他轻盈的脚步也放慢了,直至彻底停下,周遭只剩下一种宏大而诡异的宁静,仿佛连空气都沉淀下来。
他站在楼梯尽头那扇造型古朴、与周围工业感格格不入的木质大门前,手轻轻搭在黄铜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按下。
他转过身,最后一次看向林淮,穹顶的光透过晶体,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妈妈,”他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博士说,我再经过最后一轮过滤……就可以完全去掉身体里所有的‘杂质’了。”
他顿了顿,那双异色瞳(此刻都是深棕色)紧紧地、几乎是贪婪地锁住林淮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渴求:
“所以……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能……完全成为您的孩子了?”
他没有等林淮回答,或者说,他不敢等。
他飞快地、几乎是祈求般地继续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五年、或许更久的问题:
“您有没有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爱我呢?给我一点点爱呢?”
林淮沉默着。
他看着他,这个自称是他孩子的陌生存在。
没有血缘的牵绊,没有共同的记忆,没有日夜相处积累的情感,甚至没有那种玄之又玄的“亲子感应”。
看着阿溟,就像看着路边一个突然冲出来拉住你衣角、哭喊着叫你爸爸的陌生孩童。
荒谬,突兀,且……麻烦。
怎么办?
要用谎言去换取一份或许强大的助力吗?
用一个虚幻的承诺,去绑定一个明显不稳定、但可能很有用的棋子?
这在废墟的生存法则里,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罪恶,顶多是一次精明的投资。
利润可观吗?
一个经过“博士”改造、拥有“源”之特性、并且对自己有着病态执着和超高服从意愿的战力?
是的,相当可观。
至于欺骗所带来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理负担……林淮相信,如果需要,他可以表演得很好,可以看起来“很爱他”。
在阿溟的注视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绝望前,林淮做出了选择。
他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放在了阿溟的头顶。
少年的头发柔软,带着一丝凉意。
林淮的掌心温暖,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他微微俯身,让自己的目光与阿溟平齐,然后,清晰地、缓慢地,吐出了那句阿溟夜以继日祈求、梦寐以求的话:
“当然。”
他甚至让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足以被称为“温和”的弧度。
“我会‘爱’你的。”
阿溟整个人僵住了。
随即,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潮红从他的脖颈迅速蔓延至脸颊、耳尖。
他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了,眼睛里迸发出炫目的光彩,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咧开一个大大的、有些傻气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嗯!”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满载着几乎溢出来的幸福。
然后,像是终于获得了勇气的孩子,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按下了黄铜门把手。
“咔哒。”
门向内打开了。
一片炫目的白光瞬间涌出,淹没了门前的众人,像是某种高强度的人工照明。
林淮的眼睛被刺得一痛,下意识地闭了一下。
大约有一两秒的时间,他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晃动的白。
在这短暂的失明中,他感觉到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指尖带着某种实验药剂特有的微涩气味,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动作很自然,甚至带着点亲昵的试探。
就是有!
林淮几乎是本能地,反手一挥,将那只手狠狠打开。
“啪”的一声脆响。
视觉迅速恢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怼得过近的男人的脸。
以及,一头极其醒目、在强光下仿佛自带荧光效果的……荧光绿头发。
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