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寂静,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餍足的愉悦感。
那来自地底的庞大存在,似乎极其享受此刻的宁静,以及它与林淮之间这种新建立的、带着微妙“理解”与“共享”的氛围。
林淮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墙壁上粗糙冰冷的纹路,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在脑海中飞快地筛选着话题,一个能进一步巩固这种“共犯”关系,又能试探出更多信息的切入点。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用一种仿佛不经意的、带着一丝好奇的口吻,轻声说道:
“我看见你的身体……”
话只说了一半,便恰到好处地停住。
他缓缓转过头,视线投向走廊尽头那片深邃的黑暗,准确地“看”向那两盏缓缓旋转的熔岩之瞳。
昏暗的灯光下,那暗红色的流光似乎不易察觉地亮了一分,像被拨动的炭火。
它正在兴头上。
第一次被“理解”,被“认同”,这种正向的反馈让它处于一种罕见的、近乎敞开的愉悦状态。
林淮这欲言又止的提及,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涟漪。
一股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和愉悦的意念,几乎迫不及待地接入林淮的脑海,顺畅得如同水到渠成:
“……在……更下面。”
“……你要……我带你看……”
这是林淮第一次主动提出“看”,或者说,是表达出一种想要“懂得”它本体的意愿。
这对它而言,意义非凡。
就像一个长期被忽视的孩子,突然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关注,那种想要展示自己、证明自己的迫切感,几乎无法掩饰。
“我带你去看。”意念变得清晰而肯定。
话音刚落,林淮手肘处便传来一阵冰凉而富有韧性的触感。
一条无形的、滑腻的触须如同活蛇般悄然缠绕而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拽着他向前走去。那触感让林淮胃里一阵翻涌,他一向厌恶这种纠缠不休的东西——章鱼,蛇,它们总会将猎物越缠越紧,直至窒息。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压下不适,任由那触手牵引着,走向走廊尽头。
尽头是一个向下螺旋延伸的楼梯,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咽喉小,侧壁上的老旧壁灯罩着布满污垢的玻璃壳,只能散发出萤火虫般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级台阶,更深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缠绕着他的触须滑动了两下,似乎有些不耐烦这昏暗的光线,紧接着,林淮看见楼梯侧壁上一个灯罩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拍”了两下,震落一层厚厚的灰尘。
“啪!”
灯光骤然变得雪亮,刺得林淮眼睛一阵锐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待视线适应后,才发现整个螺旋楼梯已然灯火通明,连墙壁上每一片暗绿色的青苔和深褐色的锈迹都清晰可见,原本如同深渊巨口的通道,此刻纤毫毕现。
林淮眯着眼睛,眼球生涩地转动,快速扫视着周围,他对“它”在这栋建筑内的掌控力,有了更直观的认知,这不仅仅是开门关锁,而是对环境中细微元素的直接干预。
和上层相比,这里的空气更加阴冷潮湿,破败感也更重,他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金属台阶上,寒气瞬间刺入骨髓,让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脚趾,眉头微微蹙起。
是的,从醒来至今,林淮一直赤着脚。之前在那间储藏室和b7层,“它”似乎刻意维持了地面温度,尚可忍受。但这铁制的楼梯,寒意透骨,实在难以忍耐。
林淮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尤其是在有“条件”可讲的时候。
他手臂轻轻向后一扯,带动了那根看不见的、正想拉他继续向下的触手。
触手顿时收紧,一股模糊的、带着被打断的不悦意念还没来得及完整传达——
“有点冷,”林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难受。”
他没给“它”生气的时间,紧接着用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失望的语气,轻声质问道:
“我很想下去看看你,但是我没有鞋,脚踩在上面冻得我很难受……你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还要拉我继续下去?”
他垂下眼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眉毛微微蹙起,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受伤的、被忽视的脆弱感。
“你都没有发现我不舒服吗?”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只关心你自己。”
接连的质问,像冰锥一样刺出。
缠绕在他手臂上的触手明显地僵住了,随后开始一种手足无措的、反复放松又收紧的蠕动,传递出的意念变得混乱而焦急,夹杂着被指责后的茫然和一丝急于辩白却不知如何开口的窘迫。
空气沉默了几秒。就在林淮隐约感知到一丝模糊的、带着歉意的波动时——
一滴透明的水珠,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台阶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眼泪。
这一下,“它”彻底慌了。
在“它”对于人类有限的认知库里,“眼泪”关联着极度悲伤和恐惧。每一次它准备“清理”那些干扰者之前,他们都会散发出这种强烈的情绪信号。
现在,他哭了。
他也会像那些人类一样,开始恐惧它、厌恶它、抗拒它,甚至憎恨它吗?
他会……想要离开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缠绕在林淮手臂上的触手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绞碎他的骨头!一阵剧烈而混乱的情绪风暴——无措、慌乱、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冲入林淮的脑海。
多稀奇啊。
这令人恐惧的非人存在,这走廊尽头熔岩瞳孔的主人,第一次向他传递出了“恐惧”的信息。
陈默说不可能。可他林淮,只用了一天不到。
林淮垂下眼,完美地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笑意。他成功地将自己的“不适”放大成了对“它”情感能力的拷问,并用一滴眼泪,撬动了天平。
他轻轻抬手,用指尖抹去眼角那点湿润。
手臂上那几乎要绞碎骨头的触手,瞬间僵直,然后像触电般松开了大半力道,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讨好的轻颤,仿佛一个在盛怒老师面前立正站好、瑟瑟发抖的小学生。
林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那片黑暗,眼神里带着一种严厉的失望,如同审视一个屡教不改的孩子。
“这样,”他轻声问,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沉重的无奈,“能解决问题吗?”
远处的熔岩瞳孔,暗红色的流光明显地黯淡了一瞬,像被泼了冷水的炭火。随后,一种小心翼翼的、慢吞吞的、带着认错意味的意念传来:
“……不能。”
林淮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极其柔和,仿佛能掐出水来,带着引导和鼓励:
“那,该怎么做呢?”
前后巨大的态度反差,让那庞大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停滞和不知所措。它更加小心翼翼地回应,带着试探:
“……我可以用触手……托起你……这样就不会冰到你了。”
林淮又叹了口气,这次叹息更轻,却让对方的意念瞬间紧张起来。
“你觉得,”林淮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
它似乎被问住了。传递出的意念充满了混乱和迟疑,仿佛在庞大的数据库里拼命搜索却找不到标准答案。许久,才弱弱地传来一丝波动:
“……我……我不知道。”
林淮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他耐心地,像教一个懵懂的孩子一样,给出了答案:
“你可以试着,给我找双鞋。这样,我就能自己走下去,继续和你一起看了。”
它似乎愣住了,这个答案简单到超出了它复杂的运算逻辑。缠绕的触手迟疑地松开,开始像盲目的触角一样在周围黑暗中焦急地摸索起来。
不一会儿,一双虽然破旧、边缘磨损,但还算干净的男士皮鞋,被无形的触手小心翼翼地举到了林淮面前。
林淮满意地接过,穿上。大小居然勉强合适。那触手又轻轻地、带着点不确定地碰了碰他的鞋面,像是在确认是否稳妥。
确认无误后,它才再次缠绕上林淮的手臂,但这一次,动作变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生怕再惹他不快的谨慎,小心翼翼地牵引着他,继续向螺旋楼梯的深处走去。
林淮跟在后面,脚步平稳。脚下的皮鞋隔绝了寒意,也仿佛踏在了一个由眼泪和谎言构筑的、脆弱的权力台阶上。
这是个好兆头。
真不错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