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还在。
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声音不是从地面传来的。它像是贴着冰壁滑下来的,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每一步都卡在我呼吸的间隙里,像一根细线勒住喉咙。我握紧刀柄,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黑金古刀的温度却比刚才更低了,仿佛它也在害怕——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它来了。
铃铛已经裂成“开”字形,静静躺在地上,不再发烫。玉佩收在怀里,路线图还留在脑子里。我知道现在不该分心,可那脚步声太准,像是知道我会停在这里,知道我会等。这不是巧合,是安排。有人在背后推着这一切往前走,而我只是棋盘上一枚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被动落子的卒。
动了。
冰壁猛地一震,一道人影从里面挤出来,像被硬生生撕开空间钻出。他半边身子是实的,左臂是青铜义肢,此刻正缓缓变形,金属扭曲拉长,发出细微如骨节错位的声响,最后变成一把宽刃巨斧。斧头垂地,砸出一圈细碎冰渣,溅起的粉末落在我的鞋面上,凉得刺骨。
是左煞残影。
我没见过完整的他,但认得那条手臂。张远山的东西,灰袍人炼过的,带着旧伤惯性,挥斧前肩会微沉半拍。这个细节救过我一次,也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时候我还年轻,以为只要躲得够快就能活下来,后来才明白,在这种地方,快没用,慢才有机会。
他没说话,喉咙里只有一丝摩擦音,像是铁片刮过石头。斧子抬起来,对准我的头顶。
我侧身。
动作比意识快。缩骨功让我的肩膀收窄一寸,斧刃擦着右肩划过,冲锋衣被撕开一道口子,皮肤火辣辣地疼,像有火苗舔了一下。落地瞬间,我反手一刀撩上去,砍在斧刃侧面。
火星溅起。
刀和斧撞在一起,震动顺着手臂传到胸口,震得肺叶都在抖。这一击是实的,不是幻象。他的身体有重量,踩在冰上会留下浅印,虽然只有一串,不像活人那样左右交替。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在,而且想杀我。
他转过来,动作比刚才慢了一点。三个影子突然从他身后散开,分别站在三角位置。一个持斧,一个甩着铁链,另一个手里是短匕首。三个人站定,步伐一致,呼吸频率也一样,连脚尖落地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但我记得真正的尸煞不会用链子。
我盯着拿链子的那个。他手腕转动的方式太顺,没有滞涩感,不像被青铜改造过的关节。再看持匕首的那个——站姿偏低,重心靠前,是准备突刺的姿势。而主影,也就是最中间那个,左脚落地时膝盖微弯了一下。
旧伤发作。
就是现在。
我冲向主影,刀横在身前。另外两个扑上来,我不管他们。铁链扫过耳边,带起一阵风,匕首擦过大腿外侧,划破布料。我在最后一刻矮身,刀锋贴着冰面滑出,直砍主影小腿。
他跳了一下。
这一跳暴露了节奏。三个影子动作不同步了。我立刻变招,翻身跃起,刀尖挑向主影咽喉。他举斧格挡,但慢了半拍。刀刃切入颈侧,黑气涌出,像烟一样散开,带着一股腐肉混着铜锈的味道。
主影倒下,化作一团灰雾。
剩下两个同时僵住,接着开始晃动,像是信号断了。我冲上去,一刀劈断持链者的脖子,再转身一脚踹飞匕首影。他撞在冰壁上,碎成几片暗影,像打翻的墨水泼在地上,迅速蒸发。
安静了。
地上只剩下一截断裂的斧柄,还有从主影脖子里渗出来的黑水。我喘着气,单膝跪地撑住身体。麒麟血在血管里跳得厉害,每一次搏动都牵着肋骨深处发麻。不能再用了,再催一次,封印松动的速度会压不住。我知道那种感觉——先是耳鸣,然后眼前发黑,最后意识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出去。上次失控是在昆仑北坡,醒来时身边躺了七具尸体,全是自己人。
我爬过去,捡起斧柄。
很轻,像是空心的。走到刚才主影倒下的地方,拨开灰烬,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泛黄,边角卷曲,像是放了很久。拿出来时,纸面有些脆,稍微用力就会裂。我屏住呼吸,慢慢展开。
是家书。
字迹潦草,墨色深一块浅一块,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开头写着“怀礼兄”,后面是一段话:
“门后之物不可触,阴气反噬非人力可挡。我已见其形,非神非鬼,蠕动如肉山,眼中无数人脸开合。昨夜它唤我名,声如先祖,实为诱我近前。若你读此信,切记莫信任何显于冰、现于梦者。守门之责不在开门,而在镇压。宁杀错族亲,不放一丝缝隙。”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画押,歪歪扭扭,像是一只手按上去的。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张远山写的。他在死前看到了什么?那东西叫他名字,用先祖的声音……可他还是被炼成了尸煞。这张信为什么会被藏在残影体内?是灰袍人故意留的,还是他自己想办法塞进去的?如果是后者,说明他在被炼化的过程中还保留了一丝清明,甚至能在意识彻底崩塌前把信藏进自己的“壳”里。这种事听起来荒谬,但在我们这一行,荒谬才是常态。
我把信折好,塞进口袋。
站起来时,腿有点软。黑金古刀还在手上,刀尖滴着黑水,落在冰上发出轻微的“滋”声,像蛇吐信。四周没有别的动静,冰壁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战从未发生。可我知道不是。这里的每一寸冰都不是普通的冰,它是凝固的记忆,是封存的诅咒。你砍下去,它不会流血,但它会记住你。
我往前走了一步。
脚底踩到一块松动的冰砖,发出“咔”的一声。低头看,那块冰下面似乎有东西。蹲下来,用手把周围的碎冰扒开。露出一小截铜链,连着个青铜环,埋得很深,一直通向冰层下方。链条表面覆满青苔般的霉斑,摸上去黏腻得让人想甩手。
我抓住链条,试着拉了一下。
纹丝不动。
再用力,手臂上的肌肉绷紧,虎口发痛。忽然,整条链子颤了一下,像是另一头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紧接着,冰壁又开始震动。
不是从背后,是从脚下。
我迅速后退两步,刀横在胸前。地面裂开一道缝,不长,只有半米,但很深,黑乎乎的看不见底。那根链子就从裂缝里伸出来,末端绑着一个东西。
是个铃铛。
很小,青铜制,表面刻着“守”字。
和张雪刃身上挂的一样。
但它不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是被人从下面推上来的。链子绷直的那一刻,我听见底下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敲了三下铜铃。
叮——叮——叮。
很轻,但在这种安静的地方,听得清楚。
我盯着那个铃铛,没有去碰。
它停在裂缝边缘,微微晃动。第三次摇晃时,铃舌偏了一下,打出的声响变了调。
不再是“叮”。
而是“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门开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打开,而是某种界限被打破。就像小时候听老人讲的故事:井不能多看,看了三天,井底的人就会爬上来看你;镜子不能照太久,照久了,镜子里的东西就不只是影子了。
这铃铛本该镇压什么,现在却被推出了门。
我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刀尖垂地,但我没收回鞘。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就不会轻易消失。它可能等了几十年,就为了这一刻。
远处的冰壁开始渗水,缓慢地,像眼泪。水流顺着墙面往下淌,在低温中迅速结冰,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壳。但那不是普通的结冰过程,我能感觉到,那是某种东西在重新排列结构,像是有生命在复苏。
我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路线图还在。可我现在怀疑,这条路是不是早就被人改过了。张远山的信说“守门之责不在开门”,可我们一路走来,不就是在找门吗?
也许真正的秘密从来不是怎么进去,而是怎么不让它出来。
我靠着冰壁坐下,闭上眼。体力透支得厉害,麒麟血的反噬已经开始,指尖发麻,太阳穴突突跳。我需要休息,哪怕十分钟。可我不敢睡。因为我知道,一旦闭眼,梦里会出现那个声音——用熟悉人的语气叫我名字,温柔地说:“进来吧,我们都等你很久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睁开眼时,铃铛还在原地,但位置变了。它往裂缝里缩了半寸,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拉了一下。
我站起身,握紧刀。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朝着更深的冰道走去。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得走下去。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走进不该进的地方,然后把门关上。
哪怕那扇门,再也关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