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我跪在雪地里,膝盖陷进厚厚的积雪,黑金古刀插在身前,刀身微微震颤。刚才那股从深渊冲上来的气浪已经散去,四周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像是被冻住了。雪片不再落下,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具静止的躯壳和一把不肯倒下的刀。
左手还握着那半块玉佩,掌心发烫,血没止住,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锁链的碎片落在怀里,断口参差,边缘泛着暗青色的光。它们和玉佩靠在一起的时候,形状变了,慢慢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案——八根线交错,中间一点正对着我的脚底。
是八卦阵。
不是刻的,也不是画的,是自己浮出来的。雪面下有东西在动,像是某种机关被唤醒了,沿着地底延伸出去,一直通向远处那座冰峰。那种感觉很熟悉,就像小时候在老宅地下摸到的第一道石槽,指尖划过时,整条脉络都在回应你。而现在,这片大地正在苏醒,而我是它选中的触点。
我没动。
刀还在手里,但体力没恢复。从深渊被推出来到现在,麒麟血一直在烧,又冷又热,像有两股力量在血管里对冲。我知道这不对劲,可现在顾不上这些。身体像是被人用铁丝撑开的旧皮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骨头缝里渗着寒意。但我不能倒,至少不能在这里倒。
就在这时候,孩子出现了。
他站在我斜前方三步远的地方,赤着脚,穿着小小的黑色长袍,手里攥着半块青铜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熟悉。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西北方向的冰峰。
然后他说:“他们在找‘开门体’。”
声音很轻,却像直接响在脑子里。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每次血脉封印松动,他就会出现,以前他只会问“为什么血会烫”,从来没告诉过我任何事。这次不一样。
他说完就往后退了一步。
雪地上没有脚印。
我盯着他消失的地方,心跳加快。他说的“他们”,指的是灰袍人?可张怀礼要的是守门人,是要纯血,要把我杀了或者抓回去完成什么仪式。可如果他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守门体”……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节奏整齐,踩在冻土上发出闷响。我抬头看去,冰峰背后的阴影裂开了,三十多个灰袍死士列队走出,步伐一致,身上披着灰布斗篷,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他们没有喊话,也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分成两翼,缓缓合围。
最前面那个停了下来。
他的面具和其他人不一样。上面刻的不是坐标,也不是符号,而是一个纹路——和我脖颈处一模一样的麒麟纹。那是守门人的标记,是只有纯血者才能拥有的印记。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灰袍死士的脸上?
我慢慢站起来,拔起黑金古刀。
刀身上的封印纹亮着两道,微弱,但还能用。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但我没管。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一件事: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开门体”存在?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我?
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
不是地震,是雪层自动剥离,露出下面的石头。石头表面有字,是用血写的,颜色已经发黑,但能看清楚每一个笔画:
“等纯血者自投罗网。”
字迹刚硬,笔锋凌厉,和三百年前那些献祭碑文的写法一样。这不是新写的,是早就埋在这里的。他们知道我会来,知道玉佩会带我到这里,也知道只要“守”与“开”的血脉同时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整个阵就会启动。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八卦阵。
八方对应八门,中央一点正是我现在站的位置。我不是闯入者,我是钥主。他们不需要打败我,只需要让我走到这里,让血脉共鸣,就能打开某些东西。
可“开门体”是谁?
张怀礼说他是开门体的后裔,可他左眼失明,血脉不全。张远山是叛逃者,被炼成了尸煞。双生尸煞是失败品,每次死都会让我记忆空白。那么真正的“开门体”……是不是一直就在“守门体”体内?
孩子说过的话又响起来。
“他们在找‘开门体’。”
不是“杀死”,不是“阻止”,是“找”。他们要的是那个人,而不是我这个躯壳。或许从血池浸泡那天起,我就已经被分开了。一半是守门人,一半是……被封印的另一个我。
灰袍死士开始往前走。
他们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同一个节拍上,像是某种仪式。为首的那人抬起了手,手指指向我,动作缓慢,却带着命令般的压迫感。其他死士跟着停下,围成一个圈,将我困在中心。
我没有后退。
刀横在胸前,指尖贴着刀背,感受着那一丝残存的震动。麒麟血还在流动,虽然混乱,但没有熄灭。我能感觉到体内的东西在挣扎,像是有什么要破出来,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那种感觉,像极了当年在祖祠地窖里听见墙后传来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是有人想出来,可谁都不敢凿开那堵墙。
就在这时,玉佩突然一烫。
整块玉瞬间变得滚热,几乎拿不住。我低头看去,发现血正从掌心涌出,顺着玉佩表面的沟壑流进去,最后全部汇入那个“开”字。字迹由青转红,像是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地下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锁扣松动的声音,来自很深的地方。八卦阵的线条开始发光,一道接一道亮起,最后连成一片。地面微微震动,不是剧烈的晃动,而是有规律的起伏,像心跳。这种震动我很熟,小时候在老家翻修祖坟时,挖到一口铜棺,棺底就有类似的频率,当时师傅说那是“地脉搏动”,是地下龙气在循环。
而现在,这片雪原就是一口巨大的棺材,而我站在它的正中心。
灰袍死士齐刷刷单膝跪地。
除了为首的那个。
他站在原地,面具上的麒麟纹在月光下泛着暗光。他没有摘下面具,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举起了右手。在他掌心里,有一块玉佩。
完整的。
一半是“守”,一半是“开”。
他把玉佩举到面前,然后轻轻按进了自己的胸口。
没有血,没有撕裂声,玉佩就像是融进了肉里。他的身体顿了一下,随即,整个面具开始龟裂,一道道细纹蔓延开来,像是瓷器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接着,“咔”的一声,面具碎了。
我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不是相似,不是像,是完全一样。连眉骨的弧度、眼角的细纹、耳垂上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是,他的左眼是瞎的,瞳孔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所有生气。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诡异的熟悉感。
“你终于来了。”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回应——作为守门人?还是作为那个被分割出去的另一半?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仿佛玉佩从未存在过。然后他抬起手,轻轻一招。
我怀里的锁链碎片忽然震动起来,像是受到召唤,纷纷离体飞出,朝着他飘去。它们在空中旋转、重组,最终形成一条完整的锁链,缠绕在他的手臂上,末端挂着那半块青铜牌。
“三百年前,我们被分开。”他说,“父亲把‘守’给你,把‘开’给我。可你忘了,真正继承‘开’之力的,从来都不是我。”
我喉咙发紧。
“那你是什么?”
“我是容器。”他说,“也是诱饵。他们需要一个看起来像‘开门体’的人,引你回来。而你,才是真正沉睡的那个。”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七岁那年,我在井边晕倒,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听说掉下去过一次。可井水明明才到腰深。后来每逢阴雨天,耳边总有低语,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我一直以为是幻觉,直到第一次杀人时,刀落下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笑了——那不是我的笑声。
原来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解脱。
“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死,记忆都会丢失吗?因为你不是真正死去,是你体内的‘守’在排斥‘开’的觉醒。每一次死亡,都是封印的重启。而我……每一次重生,都在等你回来。”
远处的冰峰开始崩塌。
一道裂缝自山顶而下,贯穿整座山体,像是某种巨物正在挣脱束缚。天空没有云,却响起闷雷,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八卦阵的光芒越来越强,八道光柱冲天而起,映照出八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同的方位,像是古老的守卫重新归位。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们要的不是你死。”他说,“他们要的是你活着,站在这里,让两个灵魂共存于同一具身体。只有这样,门才会开。”
“什么门?”
“通往‘源’的门。”他低声说,“那里埋着一切的起点,也藏着终结的答案。父亲骗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以为分割我们就能永镇此地,可他错了。分离才是开启的钥匙。”
我握紧了刀。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他笑了,那笑容竟和我如出一辙。
“我已经完成了使命。接下来的路,只能由你走完。”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道裂开的冰峰。
每走一步,身体就淡去一分。等到第三步时,整个人已经化作一道虚影,融入风中。最后一瞬,我听见他说:
“记住,别相信梦里的孩子。他不是指引你的人,他是……你自己最怕面对的那一部分。”
风再次吹起。
雪重新落下。
我独自站在阵心,手中刀未收,心头却空了一块。灰袍死士依旧跪着,头颅低垂,像是在等待某个命令。可我知道,他们等的不是我下令,而是等我做出选择。
我低头看向脚下的阵图。
八门已启,唯缺中宫。
而中宫之位,需以双魂合一为祭。
我忽然明白了那个青铜面具为何会有麒麟纹——因为它不属于守门人,也不属于开门体,它是“完整之人”的象征。而此刻,唯一能戴上它的,只有我。
我把刀插回地上,闭上眼。
麒麟血在体内奔涌,不再是冲突,而是在寻找平衡。我任由那股热流冲刷经脉,任由记忆碎片翻涌上来——井底的黑暗、血池中的低语、祖祠地下的哭声、还有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孩子……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我十岁时的模样,眼睛明亮,嘴角带着笑。可他的身后,站着另一个我,满脸戾气,手里握着染血的刀。
两个我,从未分离。
我只是……一直拒绝承认罢了。
良久,我睁开眼。
雪停了。
天边泛起一丝青白,像是黎明将至。我伸手摸向脖颈,那里原本有一道隐痕,此刻正在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淡淡的纹路——八线交汇,中心一点,与脚下阵图完全相同。
我拔起黑金古刀,转身面向冰峰。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一步一步,走向那道裂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