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烫手的冰
金光炸开的瞬间，石头眼前一片雪白。不是光，是痛。右臂骨头缝里像塞了烧红的铁蒺藜，烫得他魂儿都要从喉咙里呕出来。后背锁链勒进烂肉的疼反倒远了，只剩骨头上那点要命的灼烧感啃着他最后一点清醒。
白光褪得慢。眼皮上糊的血痂被汗冲开道缝，他眯着眼，视线抖得厉害。师父胸口那片裂开的玉骨头还在，蛛网似的裂痕底下，那点金芒没灭，弱得像风里快烧尽的油灯芯子，一跳，一跳，死撑着不咽气。
锁链松垮垮挂在他膀子上，勒进皮肉里的铁环不再死命往下碾。顶壁悬着的冰蓝影子糊成一团，像打翻的墨汁在水里乱搅。寒气还在往下扑，可那股砸死人的劲头泄了，黏糊糊裹在身上，闷得慌。
师父搭在冷岩地上的左手，指头尖又蜷了一下。幅度比刚才大，指甲刮着石头缝，“嚓”地一声，刮得石头心尖跟着一抽。
“……师……”石头喉咙里滚着血沫子，声音哑得像破锣。他试着动了下右手，骨头缝里烧着的痛猛地一窜，激得他眼前发黑。废了的左臂瘫着，他只能靠腰劲，一点点把上半身往上蹭。每挪一寸，后背烂肉蹭着碎石渣，火辣辣地往骨头里钻。
脸终于离师父胸口那片玉骨近了点。裂痕底下那点金芒跳得微弱，却固执。石头喘着粗气，汗珠子砸在玉骨边上翻开的烂皮肉上，滋起一小缕白烟。他盯着那点光，右臂骨刺尖离裂开的玉骨就隔着一层血糊糊的油皮。烧灼的贪婪还在骨头里低吼，可刚才灌进来的那股浩瀚气息像道滚烫的闸，死死卡着它。
师父喉咙里咕噜一声，下巴颏上裂开的血痂又崩开点缝。一股带着冰碴子的气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喷在石头汗湿的额头上。凉，可石头觉出点不一样。那气里裹着点活人喘气的热乎劲儿，虽然弱得像蚊子哼哼。
石头心口那点堵着的血块子像被这热气呵化了。他咬着后槽牙，把全身力气都憋到右膀子上。烧红的骨刺尖抖得厉害，一点点、一点点往后缩。不是饿鬼退了，是骨头缝里那点残存的力气在跟它拔河。每缩回一丝，右臂就像被铁刷子刮掉一层肉，疼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缩到离玉骨裂口半指宽，骨刺尖停住了。烧灼的贪婪和浩瀚气息的余威在骨头缝里僵持，搅得他整条膀子筋突突乱跳。石头眼前阵阵发黑，汗流进眼睛里腌得生疼。他不敢再动，只能死死盯着师父胸口那点金芒。
金芒跳了一下。很慢。玉骨裂痕深处，那点光像陷在淤泥里的脚，艰难地往外拔。拔一寸，停半晌。四周翻开的皮肉底下，几根冻僵的血筋跟着那光跳的节奏，极其微弱地鼓了鼓。
玄微搅成一团的冰蓝影子猛地一定！糊开的墨汁重新聚拢，凝成一道尖锐的冰棱，对准了师父胸口那点挣扎的金芒，无声无息往下扎！寒气比刚才更毒，带着股被蝼蚁挑衅的暴怒！
石头后背一沉！松垮的锁链骤然绷紧！铁环重新勒进肉里，刮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闷哼一声，撑起的上半身被这股巨力压得往下塌！脸差点重新砸在师父冰凉的胸口！
就在他下巴颏要磕上那片玉骨的瞬间——
师父一直瘫软的上半身猛地一弓！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紧闭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在灰翳里疯狂滚动！喉咙深处爆出一声短促、嘶哑、几乎不成人声的呛咳！
“咳——！”
一股滚烫的、带着碎冰渣的黑血从他豁开的嘴角喷出来，全溅在石头汗湿的下巴和脖子上！烫！像烧开的油点子！
这口血喷出来的刹那，师父胸口那片玉骨裂痕深处，那点将熄的金芒像是被泼了滚油，“轰”地一下爆开一团刺目的光！光芒瞬间穿透蛛网般的裂痕，将整片玉骨照得如同透明！一股浩瀚、古老、却又带着玉石俱焚般惨烈决绝的气息，如同苏醒的火山，猛地从裂口喷薄而出！
“呃啊——！”石头右臂骨刺深处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啸！贪婪的凶焰被这股同源却更狂暴的力量瞬间冲垮！整条右臂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的哀鸣！烧灼的剧痛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撕裂感取代！
玄微下扎的冰棱被这爆发的金芒狠狠撞上！“咔嚓”一声脆响！冰棱尖端瞬间炸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搅成一团的冰蓝影子剧烈扭曲，发出一声无声却震得整个空间都在颤抖的尖啸！那尖啸里裹挟的暴怒，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惊惧？
锁链勒进肉里的力道骤然消失！石头被那股反震的巨力掀得向后倒仰！后背重重砸在冻硬的岩石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一口血再也憋不住，“哇”地喷了出来！
他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叶子生疼。右臂软塌塌垂在身侧，骨头缝里火烧火燎的痛楚淡了，只剩一片麻木的空洞，还有那股浩瀚气息冲刷后残留的、冰冷的余威。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
师父胸口那片玉骨的光芒正在急速黯淡下去，裂痕深处那点金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玉骨表面，那些蛛网般的裂痕边缘，竟缓缓沁出几缕极其细微的、暗金色的血丝。血丝缓慢地沿着裂痕流淌，所过之处，翻开的皮肉边缘竟极其缓慢地……收拢了一点点。
师父弓起的身体重重落回地面，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还在不断溢出混着冰渣的黑血。但他那双紧闭的眼睛，眼皮颤抖得厉害，几根浓黑的睫毛被血和汗黏成一绺一绺，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浑浊的眼珠在厚重的灰翳下转动，血丝密布，瞳孔涣散。视线毫无焦距地扫过洞顶扭曲的冰蓝光影，扫过身侧冰冷的岩石，最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落在了瘫在不远处、嘴角还在淌血的石头脸上。
那目光空洞，茫然，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子。
看了很久。
久到石头以为那只是无意识的转动。
师父沾满黑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破碎、几乎被喘息淹没的气音。
“……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