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那宣泄一切的毁灭性能量脉冲拉伸、扭曲,然后在绝对的寂静中缓缓回弹。通道内,灼热的空气仍在懒洋洋地翻滚,带着金属熔融后刺鼻的腥甜和臭氧的辛辣。血色应急灯的光芒,穿透尚未完全沉降的、带着放射性尘霾的空气,为这片刚刚经历“净化”的区域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在这光晕的中心,“初号机”巍然矗立。
它那布满新旧创伤的黑色装甲,如同浸透了夜色的山峦,沉默地承载着刚才那石破天惊一击的所有反作用力与能量回冲。左臂处,裂开的装甲板正在缓缓复位,内部复杂结构的幽蓝微光渐次熄灭,只留下炮口周边因极致高温而泛起的、如同淬火金属般的暗红色泽,在缓慢地褪去。细微的、能量逸散后的“滋滋”声,如同巨兽饱食后的餍足低喘,若有若无。
一种奇异的错觉,在每一个目睹它的幸存者心中滋生——那钢铁铸就的、厚重坚实的胸膛,似乎正在随着某种内在的韵律,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那当然不是呼吸,聚变核心的脉动也并非如此具象。但那稳定而低沉的、从机甲内部传来的能量流转嗡鸣,配合着它此刻静默的姿态,竟诡异地赋予了一种“生命”正在其中休憩、回味的观感。
而它头部那对冰蓝色的光学传感器,光芒不再像战斗时那般锐利刺眼,而是转化为一种恒定的、如同极地永冻冰层般深邃而稳定的亮光。它们静静地扫视着前方那片被暴力清理出的、琉璃化的死亡地带,以及更远处因恐惧而暂时逡巡不前的零星敌影,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领域的边界。
在这具仿佛拥有生命的钢铁巨躯之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驾驶舱,如同一个被汗水、热量和急促喘息填满的金属棺椁。林凡瘫坐在神经连接座椅上,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整个人都湿透了。廉价的合成纤维驾驶服紧紧黏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过度透支而微微颤抖的年轻躯体。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酸痛的胸腔和痉挛的膈肌,发出拉风箱般粗重、沙哑的声音,在狭窄的舱室内异常清晰。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眉骨、鼻尖不断滑落,有些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他也无力去擦拭。只是任由其滴落,在布满复杂指示灯和虚拟屏幕的操作台上溅开小小的、迅速蒸发的水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那是精神高度紧绷、神经信号超负荷输出后的生理性余波。刚才那遵循本能、倾泻怒意的一击,所消耗的远不止是屏幕上那冰冷的百分比数字。那是将他全部的精神、意志、乃至某种更本质的生命力,都作为燃料,投入了那毁灭的洪炉。
能量储备:7%。
这个数字,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虚弱感如同无孔的潮水,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渗透进每一个细胞。那不是简单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一部分的匮竭。他与“初号机”的神经链接依旧维持着,但那种如臂使指的、流畅无碍的“延伸感”变得稀薄而脆弱,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信号的传递带着延迟和杂音。他能“感觉”到机甲的“疲惫”,那些受损部位的报警如同细微的针尖,持续刺挠着他的感知边缘;能量核心的脉动,也变得有些沉重、滞涩,不再澎湃。
然而,就在这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虚弱达到顶点的时刻,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深海下的潜流,缓缓浮上心头。
他抓住了。
就在那生死一线间,在那怒意与绝望被催化到极致,驱动着这钢铁巨兽亮出獠牙,将绝望本身都一并气化的瞬间——他抓住了某种东西。
一丝微弱的、却顽强地穿透了厚重阴霾的……光。
一份摇曳的、却真实地在无数敬畏与期盼的目光中燃烧起来的……火种。
它的名字,叫希望。
这希望,不属于他一个人。它属于那些靠在掩体后,用混杂着恐惧与信赖的目光仰望他的士兵;属于通讯频道那头,那个永远试图用理性压制慌乱,却将全部心血倾注于维护这台机甲的天才工程师;属于那个如钢铁般坚硬、将生存与责任的烙印深深打入他骨髓的队长;更属于这具冰冷钢铁之下,所有在废墟与黑暗中挣扎求存、渴望着一丝黎明微光的人类同胞。
他抓住了它。
可是……
好重。
这希望,沉重得超乎想象。
它不仅仅是一份情感,一个概念。它是无数份期许的重量,是文明存续的责任,是每一次扣动扳机时,必须做出的、可能关乎他人生死的抉择。它是由战友的牺牲、敌人的骸骨、城市的废墟,以及这台与他命运交织、蕴藏着无尽谜团与风险的机甲,共同熔铸而成的一副……枷锁。
这份重量,压在他的神经上,让他每一次意念驱动机甲,都不得不思虑再三;压在他的心脏上,让每一次搏动都显得如此费力;压在他的灵魂上,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从他与“初号机”产生共鸣的那一刻起,他平凡的命运就已经被彻底扭转,推向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布满荆棘与鲜血的征途。
英雄的诞生,并非荣耀的加冕,而是责任的背负。成长的代价,就是将这名为“希望”的重担,一点点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他大口地喘息着,汗水依旧在流。但那双透过360度传感器“看”向外界的眼睛,却在这极度的疲惫与沉重中,一点点沉淀出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
他看到了远处阴影中,那些重新开始蠢蠢欲动的幽蓝光点。
他听到了通讯频道里,苏婉强作镇定地汇报着能量管线临时稳定的情况,以及雷洪队长下达的、向下一个防御节点转移的简短指令。
他感受到了,身下这具钢铁之躯,那稳定而冰冷的触感,以及核心深处,那不肯熄灭的、与他自身心跳逐渐同步的脉动。
希望,是火种,也是枷锁。
是引领前路的光,也是压在肩头的山。
林凡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驾驶座上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湿透的袖口,狠狠抹去脸上的汗水与模糊了视线的咸涩液体。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沉重无比的“希望”,连同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一起压入肺腑。
然后,他驱动意念。
通道中,静默矗立的“初号机”,眼中那冰蓝色的稳定光芒,微微流转。它那巨大的钢铁头颅,缓缓转动,再次锁定了威胁出现的方位。沉重的身躯,开始调整姿态,传动关节发出负荷沉重的、但依旧坚定的嗡鸣。
它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
朝着新的战线,朝着更深沉的黑暗。
承载着那微弱的、却沉重无比的火种。
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