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梦礁的巷道像迷宫。
埃里亚斯和马洛斯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穿行在狭窄的通道里。
他们不知道阿玛迪斯为何网开一面,但也不敢赌这份仁慈能持续多久。
必须离开流梦礁,离开匹诺康尼,越快越好。
可是能去哪?
飞船在入境时就被家系扣留了,他们现在身无分文,连最廉价的偷渡梦泡都买不起。
“去……去旧城区的废弃钟楼。
马洛斯喘着气说,他的旧伤在奔跑中崩裂,“那里有个备用联络点……也许……也许还有没被发现的应急物资……”
埃里亚斯点点头,刚想转向另一条岔路,却猛地停住脚步,一把将马洛斯拉到一堆废弃的梦境构件后面。
前方巷口,有光。
不是霓虹的炫光,也不是治安官的探照灯。
那是一种微光,就像……就像古籍记载中,星神降临前会出现的启明星辉。
可那怎么可能?
两人屏住呼吸,从构件的缝隙中窥视。
巷口连接着一片相对开阔的小广场。
光芒的来源,是广场中央站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简单的黑色长风衣,银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束起。
他微微仰着头,在观察头顶那些交错的建筑光影。
他身旁,是一个穿着浅色长裙的粉发女子,正轻轻挽着他的手臂,侧头跟他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
很平常的一幕,像是两位误入流梦礁深处的游客。
但埃里亚斯和马洛斯的心脏却几乎同时停止了跳动。
他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银发男人身上。
那身形,那侧脸的轮廓,那周身萦绕的存在感……
更重要的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
救世神教的最高圣像,被秘密供奉在只有主教以上级别才能进入的密室中。
但雕像的话本模样,底层的信徒是得以窥见的,并非无法想象。
那是一尊古老的雕像,据说是用星神遗落的神血混合星尘铸造。
雕像的面容模糊,但特征无比清晰。
银白长发,挺拔身姿,以及那份静默中承载万物的厚重感。
眼前这个男人……与圣像的轮廓,重叠了。
不,不止是轮廓。
就像水感知到源头,就像迷失的旅人突然看见了北极星。
“老……老祖……?”
马洛斯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他的独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
埃里亚斯比他更冷静一些。
他强迫自己仔细观察。
不对,不完全一样。
圣像中的老祖...卡里俄斯,眼神是悲悯而疲惫的,背负着整个宇宙的重量。
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同样沉静,但眼底深处那份神性的悲悯……是源自“人”的真实倦怠。
但他身上的“味道”不会错。
那是救世命途最纯粹的气息,即便微弱,对于长期与这条命途紧密相连的信徒来说,也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一样鲜明。
“是祂……一定是祂……”
马洛斯几乎要挣脱埃里亚斯冲出去,被埃里亚斯死死按住。
“冷静!”
埃里亚斯低吼,声音沙哑,“先看清楚!”
就在这时,昔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目光投向他们的藏身之处。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疑惑。
卡里俄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
当那双平静的蓝眸扫过时,埃里亚斯和马洛斯感到呼吸一窒。
那不是审视的目光,没有敌意。
但这一瞥,足够了。
埃里亚斯再也无法压抑。
他挣脱马洛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藏身处,踉跄着奔到广场边缘,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石板地面上。
马洛斯也跟了出来,同样跪倒。
“老祖……老祖慈悲!”
埃里亚斯的声音带着哭腔,“信徒……信徒埃里亚斯,马洛斯……拜见老祖!求老祖垂怜!救救我们!救救教会!”
昔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卡里俄斯身边靠了靠,疑惑地看着这两个跪地叩拜的人。
他们穿着粗糙的灰褐色斗篷,上面沾满污渍和血迹,气息微弱。
卡里俄斯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尤其是他们斗篷边缘那个不起眼的流星标记。
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了然,沉重,以及迅速被掩去的……无奈。
他没有立刻回应信徒的叩拜,而是微微侧头,对昔涟低声道。
“涟,你先去那边的摊位后面等我一下。”
昔涟看着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的两人,眼中担忧更甚,但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说。
“小心点。”
然后便听话地走向广场另一侧一个梦境零食摊位后,但仍忍不住担忧地望过来。
直到昔涟的身影被遮挡,卡里俄斯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跪伏的两人。
他没有让他们起身,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声音平淡地开口。
“你们认错人了。”
埃里亚斯猛地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磕出血痕。
“不!不会错!您身上的气息……那是救世的本源!只有老祖您……只有卡里俄斯大人您才拥有!”
卡里俄斯一愣,你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入梦时的身份,用的是假身份...
但仔细一想凯文还是神的时候,也叫卡里俄斯,也没再追究。
他的眼中恳求,“求您看看我们!看看您的信徒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寰宇之大,已无我们立锥之地!仙舟视我们为比丰饶孽物更可憎的邪魔,见面即杀!公司把我们改造!
在无数星球,我们被当成恶魔的代名词,孩童被歧视,信徒被公开处刑!
就连这美梦之都,我们也不过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聚会点被捣毁,同伴被虐杀烙印!”
马洛斯也抬起头,“老祖!他们逼一个孩子……逼他在背叛我们和自戮之间选择……那孩子……那孩子才十五岁啊!他叫艾登!
他为了不背叛任何人,把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们说我们是恶魔!说我们的血是污血!说我们信仰的……是带来灾难的邪神!”
他沉默地听着,教徒冗长的繁杂的话语入耳,眼中被缓缓冻结。
尽管不想相认,但他们口中对恶魔的杜撰属实,那就连他自己也...
凯文……
不,现在应该说是卡里俄斯了。
凯文·卡斯兰娜,为了重新登神收集星核,几乎是以掠夺者的姿态横扫了所能触及的星域。
他不在乎手段,不在乎其他文明的存续,不在乎结下多少血仇。
在他的逻辑里,为了回家,一切代价都可以付出。
那些仇恨,那些血债,并没有随着凯文在星海失踪而消失。
它们沉淀下来,转移到了【救世】这个命途上,转移到了所有与这条命途相关的存在身上。
如今继承了卡里俄斯之名...也承载了这份因果的他,以及翁法罗斯上所有体内流淌着源自星神卡里俄斯神血的“救世裔”们,在寰宇其他势力眼中是什么?
恐怕……和眼前这两个信徒口中的恶魔,并无本质区别。
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翁法罗斯的坐标暴露,一旦他们与救世神教的关联被确认,等待着黄金庭院和哀丽秘谢的,不会是什么星海遨游的壮丽诗篇,而是……全寰宇联军的讨伐舰队。
仙舟的云骑,公司的武装船团,以及其他无数曾被凯文触怒过的文明……他们或许彼此争斗,但在清理救世余孽这件事上,很容易达成一致。
那一天,只会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埃里亚斯见卡里俄斯久久不语,只是眼神深不见底,心中越发惶恐,却又升起一丝希望。
老祖没有否认!
祂只是在听!
“老祖!”
他再次叩首。
“求您指引!我们该怎么办?教会分崩离析,高层联络中断,各地信徒都在被清洗……我们……我们快撑不下去了!
“您既然重现,是否意味着……最终的救赎即将来临?那【有痛平衡】的尽头,是否真有您许诺的彼岸?”
卡里俄斯看着他们眼中自绝望燃烧起的期待。
他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所信仰的“老祖”。
其意识早已在遥远的过去,为了更宏大的布局而消散,如今留存于世的更多是“法则”本身和一道来自未来的指引?
而凯文,那个偏执的执行者,也已化为往昔的尘埃?
说出真相,等于瞬间掐灭他们心中最后的火苗,可能让他们立刻崩溃。
但给出虚假的希望,更是残忍。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
长到马洛斯眼中的光芒开始动摇,长到埃里亚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最终,卡里俄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我并非你们等待的那个‘祂’。”
埃里亚斯和马洛斯身体一颤。
“但”
卡里俄斯继续道,目光扫过他们破旧的斗篷和身上的伤。
“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暂时栖身之处。”
他将坐标交予了二人。
“记住这个坐标。离开匹诺康尼,想办法去那里。
在抵达那里后。报上我的名字,他们会给尚且安稳的生活。”
埃里亚斯颤抖着伸出手。
“老祖……您……您不跟我们一起?”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老祖,但我不会承认”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
“到了那里,放下信仰...去做一个普通人。明白吗?”
埃里亚斯和马洛斯对视一眼。
重重叩首。
“谢老祖!”
卡里俄斯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昔涟等待的方向。
必须立刻回去。
赶在匹诺康尼的梦境管理者察觉到异常之前,赶在其他势力可能顺着救世信徒这条线嗅到翁法罗斯气息之前,通知所有人。
现在多停留一刻,暴露的风险就成倍增加。
一旦翁法罗斯的救世裔与救世神教有关,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是灾难性的。
凯文生前得罪的不是一两个星球,而是所有已知寰宇的强势文明与组织。
仙舟联盟的仇恨,星际和平公司的零容忍,还有其他无数或明或暗的势力……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
到那时,就不是能否继续星海旅行的问题了。
而是翁法罗斯能否继续存在的问题。
他走到昔涟身边,握住她的手。
“我们得马上回去。”
昔涟看着他凝重的脸色,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立刻点头。
“好。”
...
啪!
卡里俄斯握着昔涟的手,正要离开,肩头却猛地一沉。
不是真实的重量,而是源自意识深处的压力,祂再次将手搭在了他的灵魂上。
一个空灵的声音自时间彼岸传回,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们生来就是恶魔』
『不断前进』
『直到将所有敌人……驱逐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