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信号一旦发出,时间的流逝仿佛骤然加速。马汉成开始系统地梳理这三年的工作,撰写那份沉甸甸的交接报告。这个过程,像一次深度的精神回溯,让他得以跳出日常事务的缠扰,以更宏观、更理性的视角,审视这段不平凡的非洲之行。
新运抵的实验性抗干扰模块的开箱验货,给他上了回国前的最后一课。设备本身是先进的,集成度高,设计精巧。但在核心的射频前端组件上,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屏蔽罩上,清晰地激光雕刻着原产国的标识和一系列出口管制编码。随箱的技术手册厚达数百页,然而涉及到核心算法架构和部分底层接口协议的部分,要么是语焉不详的概括,要么就直接标注着“受限技术细节,未包含于此文档中”。
方舟带着技术人员尝试进行基础功能测试时,就遇到了麻烦。一个看似简单的参数校准,按照手册提供的流程操作了几次,系统反馈始终不稳定。他们反复检查接线、供电,确认无误,问题似乎出在设备内部某个“黑箱”处理环节。
“就像得到了一把好枪,却不知道瞄准镜的校准密位,甚至不确定扳机的保险机制。”方舟有些沮丧地向马汉成汇报,“没有底层权限和详细协议,我们只能在其允许的‘沙箱’里操作,一旦出现手册外的情况,排查和修复的自主权几乎为零。”
马汉成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并不陌生。早年参与某些国际合作项目时,外方专家那种有意无意的技术保留、关键设备维修必须等待原厂工程师、甚至一个简单的软件升级也要经过层层审批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尽管中国航天取得了长足进步,但在一些高精尖的细分领域,这种无形的壁垒依然森严地存在着。
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地平线,心中波澜起伏。纳米比亚的天空是开放的,但通往顶尖技术的道路上,却布满了别人设下的关卡。这里的干扰,不仅仅是电磁波意义上的,更是技术霸权下的封锁与遏制。他切身感受到,核心技术买不来,求不来,只能靠自己一寸一寸地攻坚,一点一点地突破。
这份清醒的认识,比任何成功的喜悦都更深刻地刺痛了他,也让他更加明确了未来的方向。
夜晚,他独自在观测站外围散步。荒漠的夜空,星河低垂,南十字星座清晰可辨。卡洛塔女士关于星辰是灵魂路标的讲述言犹在耳。而他的目光,却更多地追寻着那些划过天际的、属于不同国家的卫星。这片曾经被视为“净土”的太空疆域,早已是各国角力的无声战场。他们的观测站,就是在这战场前沿,为祖国的航天器提供支撑和保障的哨所。
他回想起三年前初到这里时的情景,除了满腔热血,更多的是一种“追赶者”的心态。三年过去,他们成功立足,顶住了干扰,完成了多次关键任务,甚至开始承担前沿验证。进步是巨大的,但与国际最先进的同行相比,差距依然明显。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单台设备的性能上,更体现在整个技术生态的成熟度、产业链的完备性,以及高端人才的储备上。
他想起了方舟、小李这些年轻人。他们是优秀的,吃苦耐劳,充满锐气,在实践的熔炉中快速成长。方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在算法优化上提出了颇具创见的想法。但是,他们的知识体系、视野深度,尤其是在跨学科、前沿理论的探索上,还需要更系统的培养和更广阔的舞台。人才,尤其是能坐稳冷板凳、能啃硬骨头的顶尖技术人才,是比任何精密设备都宝贵的财富,也是缩短差距最关键的变量。
国内指示他重点培养方舟,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人才培养紧迫性的共识。他将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教训,尤其是对技术发展趋势的判断、对海外工作特点的理解,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他与方舟的谈话,不再局限于具体技术问题,更多的是讨论团队建设的方法、应对复杂局面的策略、以及如何保持技术敏感性和学习能力。
“方舟,我们这代人,可能是以追赶和突破为主。而你们这代人,将来要肩负的是引领和开创。”一次深夜长谈中,马汉成语气凝重地说,“记住在这里感受到的技术壁垒,它不应该让我们气馁,而应该成为我们持续创新的动力。回去后,我会尽力推动更开放的学习环境,更紧密的产学研结合。你们在这里积累的实战经验,尤其对复杂电磁环境和特殊空间天气的认识,是非常独特的优势,要把它理论化、系统化,反馈到研发中去。”
方舟郑重地点头:“我明白,马工。这片红土地教会我们的,不仅仅是技术。”
交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马汉成的报告写了厚厚一摞,不仅有事无巨细的工作总结、设备状态清单、应急预案,还有他对站点未来发展的思考、对可能面临的技术挑战的分析,以及一份关于加强对非科技交流、培养国际化航天人才的建议书。
离任前的日子,马汉成格外珍惜。他再次参与了每一次巡线,抚摸过每一根天线支架;他和潘阳一起,将仓库里的备件重新清点归类,贴上更清晰的标签;他甚至又跟着当地的向导,去了一次那片风化岩群,在亘古的寂静中,与自己这三年的岁月做一次沉默的告别。
启程的前夜,观测站全体人员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而隆重的欢送会。没有过多的佳肴,潘阳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几个拿手菜,甚至成功复制了马汉成家乡风味的打卤面。大家轮流发言,回忆共同经历的风雨,表达不舍与祝福。几个年轻技术员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马汉成端着以水代酒的杯子,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
“同志们,”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微微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这三年,是我职业生涯中最艰苦,也是最充实、最光荣的三年。感谢大家的支持与付出。我们在这里,流过汗,熬过夜,顶过干扰,抗过风雨。我们守护的,不只是这些天线和设备,更是国家航天事业在海外的一片疆土。”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就要回去了。但我的心,会永远留在这里,留在纳米比亚的红土地上,留在我们共同奋斗过的这个观测站。我相信,在方舟同志的带领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这个‘桥墩’一定会越来越坚固,为我们自己的北斗星辰,照亮更广阔的苍穹!”
“敬使命!敬未来!”他举起杯。
“敬使命!敬未来!”所有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坚定而响亮,穿透了简易房的屋顶,回荡在广袤的非洲夜空下。
次日清晨,越野车载着马汉成和简单的行李,驶离观测站。所有人都出来送行。马汉成没有回头,只是透过车窗,看着后视镜里那渐渐缩小的天线阵列,和那群一直挥手直至变成小黑点的人们。
天空湛蓝,一如他三年前初来时那样。但他的行囊里,已装满了沉甸甸的收获与思考,关于技术,关于人才,关于竞争,关于合作,关于一个民族在攀登科技高峰途中必须经历的艰辛与必须拥有的清醒。车轮滚滚,驶向归国的航程,也驶向一个新的、同样充满挑战的起点。他知道,在长空之下,他们的征程,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