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号车间的德国织机又卡线了。
一通急火火的电话又从车间办公室直接打到了慕宏升的案头。本来打算让孙伟带几个人过去处理一下的，但因为前段时间厂务会议上的发难让慕宏升很是被动和憋屈，看在眼里的小伙子内心里是愤愤不平的，私下里差点和车间主任撸袖子动手了，幸好慕宏升及时赶到才没有让矛盾激化。
你看，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想为自己出气，慕宏升心里能不清楚吗？
年轻人可以冲动可以有气就撒，可作为中年人的慕宏升不能这样任性啊，心性、大局观决定了他得隐忍，一切得以工作为重，其他都得靠边让道。
最近德国来的什么考察团专程到八号车间参访，整个棉纺织厂高度重视，史明辉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一番，据说让厂里高层相当满意，这个档口去寻不痛快简直是不懂“政治”，得！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吧。
慕宏升半跪在油腻的地板上，指尖捻着断裂的经纱，白哗哗的灯光渲染的两侧鬓角好似涂抹了一层寒霜似的，竟然凸显了好些白发，甚是扎眼。
史明辉的皮鞋尖出现在视野里时，慕宏升正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挑出梭道里的棉结——这把刀还是儿子慕华强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
“慕工，厂长让你去趟会议室。”史明辉的保温杯挨着工具箱放下，枸杞在热水里浮沉如血滴，“技改方案...怕是要缓缓了。”慕宏升的扳手突然打滑，虎口撞上冰冷的齿轮，瞬间手腕处就红肿了起来，几滴血珠早已渗进“made in GdR”的凹槽。
慕宏升不明所以地盯了这位春风意发的车间主任，他搞不明白这小子着急忙慌地催着自己来现场救急，机器故障了影响地是他的产量，看眼前的样子人家好像没把事情当事情啊？
慕宏升强忍着疼痛把几颗螺丝拧紧到位，又仔细校对了一下机器参数，看着梳棉机欢畅地转动起来，方才收拾工具起身朝外面走去。
说心里话，如果不是有所顾忌，慕宏升真的会和孙伟一样把眼前的胖子给揍成猪头，不过理智的声音唤住了滑向暴发边沿的慕宏升。
什么都没有说，看了一眼车间主任那张谄媚的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八号车间大门。
走廊公告栏新贴的岗位竞聘表被风掀起一角。上面分几排张贴着竞聘人员的简介和对应的部门职位。
老早就听说了厂子里打算搞全员竞岗，能者上劣者下，想不到这动作还真的很快哦，自己向来不喜欢凑热闹的，把责任内的一亩三分地给看好了理顺了，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有那么多功夫搞这些花架子呢？
慕宏升盯着“设备科长”职位栏，史明辉的名字墨迹未干。三米外的厂长室门缝里漏出对话：“...小史舅舅在轻工厅...年轻干部要培养...”他摸出口袋里的轴承垫片，边缘磨得镜面般亮——这是为德国设备特制的改良件，此刻正硌着掌心发烫。
车间电话铃响时，慕宏升正用棉纱缠手上的伤口。听筒里传来电流嘶鸣，儿子慕华强的声音像隔着重山：“爸，我签了航天科工集团…”背景音里隐约有飞机引擎的呼啸，刺得慕宏升耳膜生疼。
当亲耳听到儿子的工作马上就要落实了，不知怎么地，一股热泪竟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想想这些年自己也没好好地同儿子沟通一下，哪怕是父子俩坐下来唠唠家常，好像一次也没有，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了自己，这一刻，那夺眶而出的泪水分明是喜悦是欣慰的滋味啊，难道不是吗？
他忽然想起儿子填报志愿那年，书桌上摊着的南航招生简章被妻子魏春凤用算盘压住——那算珠还是他连夜车出来的替代品。
“去酒泉？”慕宏升下意识问，血渍在话筒上印出半枚指纹。“可能先去西北基地。”儿子的回答让窗玻璃蒙上白雾。慕宏升望着雾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恍然惊觉竟不知儿子何时去的西部。工具箱底层那封没拆的家信突然变得滚烫，邮戳显示正是戈壁沙尘暴最烈的七月。
魏春凤把铝饭盒跺在灶台上时，萝卜汤溅湿了慕宏升的工装草图。“你儿子要闯罗布泊了！”她扯开冰箱门，冷冻室的冰碴簌簌落在搪瓷杯里——那是儿子初中科技奖的奖品。
“棉纺厂要黄了！”第二声惊雷炸响，窗外的梧桐枝杈在风里划出裂痕。
“听谁瞎叨叨的？别瞎整那些捕风捉影的名堂！”慕宏生满脸愠色，他耳朵里最听不得那些嚼舌根的杂音。
对自己的爱人魏春凤，他是清楚的，天天守着财务那摊子事儿，也不轻松，挺焦虑的，这可以理解，到在外面散布负面的东西就不好，起码没有责任感嘛。
慕宏升沉默着把凉透的炒肝倒进饭盒。肥肠的油脂凝成白霜，覆住他画在盒盖内侧的齿轮改良图。魏春凤突然摔了锅铲：“当年你说搞技改能让全家迁上海...”后半句被油烟机的轰鸣吞没。慕宏升瞥见冰箱贴下压着的照片：1990年全家游外滩，儿子倚靠在自己的肩头，指点着黄浦江的货轮来来往往。
子夜的风钻进铁窗，吹散了工作台上的罗布麻纤维。慕宏升就着台灯给德国齿轮安装自制垫片，血痂在扳手下重新裂开。当最后一个螺栓咬合时，车间突然断电。黑暗中有蓝光幽幽亮起——是儿子寄的夜光航天贴纸，正贴在工具柜的裂缝上。
他摸黑走出厂区，守夜人收音机飘出《亚洲雄风》。梧桐叶影里，史明辉的新桑塔纳驶过门岗，尾灯红光泼在“岗位竞聘公示”栏上。慕宏升攥紧兜里的轴承垫片，金属棱角刺破布料。血珠滴落时，他听见遥远的火车汽笛声——那是开往酒泉的t69次，此刻正载着不知情的小子正奔赴他的人生起点呢，唉，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下来？！
慕宏生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