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程府别业的正厅，门窗洞开，晨光斜照，将厅内映得一片明亮。正中长案上，铺着深色绒布，那架紫檀与精铁铸就的立轴水车模型静静置于其上，旁边依次摆放着三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当、两对铜鎏金改良铰链，以及那套装帧考究的《新式立轴水车营造法式图说》。
巳时正，门房通传，工部侍郎张蕴宽到了。
王泽并未亲至长安，此刻坐镇蓝田。厅内主事的是程咬金派来的那位吴校尉，以及作为技术讲解的石柱。程咬金本人并未露面，但其安排的这个场地和护卫，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张蕴宽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幞头，面容清癯，步履沉稳地步入厅中，身后跟着两位年纪均在五旬开外、身着将作监官服的大匠。一人面容古板，目光锐利，鼻翼两侧法令纹深如刀刻，正是以严苛守旧闻名的周大匠；另一人面皮白净，嘴角常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是钱大匠。
“下官将作监丞石柱，见过张侍郎，见过两位大匠。”石柱上前，依礼参拜。他虽得王泽信任，负责押运和讲解，但官阶低微，礼数不敢有缺。
张蕴宽微微颔首，目光已如鹰隼般扫向长案上的模型，脸上看不出喜怒：“石监丞免礼。奉旨协理将作监事，闻蓝田伯有精巧器物进献，特与周、钱二位大匠前来一观。程国公呢？”
吴校尉上前一步，抱拳道：“回国公爷话，我家国公爷今早被陛下召入宫中议事，特命末将在此陪同张侍郎与二位大匠验看。国公爷吩咐，此乃蓝田伯一片忠君体国、钻研实学之心，请侍郎与大匠务必仔细鉴别，以彰陛下鼓励巧思之德。”
话说得客气，但点明了程咬金的关注和“忠君体国”、“钻研实学”的定性。张蕴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淡淡道：“既是进献御前之物，自当仔细勘验，以明优劣，不负圣恩。开始吧。”
周大匠早已按捺不住，第一个走到案前，也不多言，先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铜尺和一副水晶磨制的单片眼镜（类似放大镜），俯身仔细打量起模型来。他先看整体比例结构，再细察每一个榫卯接口、齿轮啮合、轴承构造，不时用铜尺测量尺寸，手指轻轻拨动部件，感受其间隙与顺畅度。脸色起初是惯常的挑剔与审视，但随着观察的深入，那古板的面容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惊讶，继而转为凝重，最后，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钱大匠则先拿起了那本《图说》，快速翻阅起来。他看得很快，但目光在那些原理阐述、受力分析图示以及应用展望的部分停留了许久，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蕴宽没有亲自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目光在模型和两位大匠的脸上来回移动。见周大匠神情变化，他心中微微一沉。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大匠才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石柱，语气虽仍硬邦邦，却少了几分惯常的轻蔑：“此物……结构新奇，非传统水车制式。这立轴与弧形叶片的设计，确有独到之处，于水流利用效率，或有提升。做工……也堪称精良，榫卯严丝合缝，齿轮啮合精准，传动顺滑无滞涩。”他顿了顿，还是习惯性地挑刺道：“然则，此等精巧，用料奢费（指紫檀与精钢），营造工时必然不菲，若大规模推广，恐耗资巨大，非民间所能承受。且此等新奇结构，未经长久使用验证，耐久与否，尚存疑虑。”
石柱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周大匠，此模型为进献御前、阐明原理之作，故选用上等材料，以求尽善尽美，彰显诚意。若实际营造，木材可选坚硬耐水之柞木、枣木，铁件亦可用精铁替代部分钢材，成本可大幅降低。至于耐久，蓝田河边已有按此原理建造的实用大水车，日夜运转已近半月，效力稳定，远超旧式水车。相关数据与观测记录，在《图说》附录中亦有提及。”
周大匠“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去看那琉璃瓦当和铰链，同样挑了些“釉色过于艳丽恐失庄重”、“铰链结构繁复不利检修”之类的毛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其工艺本身是认可的，只是习惯性找茬。
这时，钱大匠合上《图说》，笑着接口道：“周兄所言在理，谨慎总是好的。不过，依在下浅见，此水车模型，巧思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这《图说》更是难得，不仅详述营造法式，更阐发其背后力学原理，并举一反三，谈及多种应用可能。若论‘巧’，此物当得起。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张蕴宽，“张侍郎，我朝营造，首重法度规制。此物形制全新，其营造过程、用料用工，是否完全合乎将作监相关规程？所选用材，来源是否清晰可查？营造工匠，是否俱是良籍？这些，恐怕也需一并勘验，方能确保进献之物，不仅‘巧’，而且‘正’。”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绵里藏针，直指张蕴宽准备好的“规矩”武器。
张蕴宽心中暗赞钱大匠会说话，面上却严肃道：“钱大匠所虑甚是。巧技虽好，亦不可逾矩。石监丞，蓝田伯封地营造此物，可曾报备有司？所用紫檀、精钢等物，采买凭据何在？参与营造之工匠名册，可能提供查验？”
石柱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难关来了。他定了定神，按照王泽事先的交代答道：“回侍郎，蓝田伯封地内营造，本属勋贵自主之权。此次进献之物，乃是伯爷感念皇恩、钻研实学所得，意在呈献巧思，非为营造工程，故未曾专门报备。所用木料，部分取自封地内试验田林场（有林场记录可查），部分购自长安西市‘永盛木行’（已备好部分票据副本）；铁料及加工，皆由蓝田工坊自产自用，工坊匠人皆在蓝田户籍册中，身家清白。所有相关记录、票据副本及匠人名册，已整理成册，随时可供侍郎与二位大匠查阅。”
说着，他示意一旁的吴校尉，取来一个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
张蕴宽接过，并未立刻翻阅，只是掂了掂分量，淡淡道：“材料来源，尚需核实。工匠籍属，亦需与地方官府核对。此非一时之功。”他放下册子，目光重新投向模型，“此物虽巧，然则是否真如《图说》所言，有那般大用？若仅是案头清玩，进献御前，恐有‘华而不实’之嫌。二位大匠以为如何？”
周大匠沉吟道：“其理似通，实际效用，需看更大规模的实物验证。”
钱大匠则笑道：“是否华而不实，或许……可请更有见识者品评。听闻此物，程国公颇为赞赏，或许陛下……也会感兴趣？”
张蕴宽眼神微冷，知道钱大匠这是在暗示程咬金乃至皇帝可能的态度，给自己施加压力。他正欲再言，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一名程府家仆快步进来，在吴校尉耳边低语几句。
吴校尉脸色微变，随即上前，对张蕴宽拱手道：“张侍郎，二位大匠，宫中传来口谕。”
众人皆是一惊。张蕴宽忙问：“何事？”
“陛下与皇后娘娘，正在御花园赏看新贡的牡丹。闻听程国公提及蓝田伯进献新奇水车模型，颇感兴趣，口谕：着工部侍郎张蕴宽，即刻携带蓝田伯所献水车模型及相关图说、样品，入宫觐见，呈于御前观览。”
此言一出，满厅皆静。
张蕴宽愕然，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惊动皇帝，还是如此直接的“御前观览”。程咬金！定是他趁早朝或觐见时，在陛下面前提起了此事！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有恼怒，有惊疑，也有一丝无奈。皇帝亲自要看，之前准备的种种“规矩”质疑、拖延手段，在圣意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
周大匠和钱大匠也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石柱则是又惊又喜，强压下心中激动，垂首侍立。
张蕴宽深吸一口气，迅速恢复了镇定。事已至此，只能顺势而为。他整理了一下袍服，对吴校尉道：“既是陛下口谕，臣等自当遵行。还请吴校尉安排，将一应器物妥善装运，随本官即刻入宫。”
“遵命！”吴校尉大声应道，立刻招呼人手，小心翼翼地将模型、样品、图说等物重新装入特制的箱笼。
张蕴宽看了一眼那即将被抬走的模型，又瞥了一眼垂手恭立的石柱，目光深邃。他原想将此事控制在自己和将作监的范畴内，慢慢拿捏，没想到王泽竟通过程咬金，直接将球踢到了皇帝脚下。这一下，性质完全不同了。
“石监丞，”张蕴宽忽然开口，“你也随本官一同入宫吧。陛下若有垂询，你身为蓝田伯属官，又是此物押运讲解之人，应答起来更为便宜。”
石柱心头剧震，连忙躬身：“下官遵命！”他知道，这既是机遇，更是巨大的考验。在御前应对，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陛下对蓝田、对伯爷的看法。
不多时，一切准备停当。张蕴宽在前，石柱紧随，周、钱二位大匠亦被要求一同前往以备咨询。一行人由宫中内侍引路，抬着箱笼，穿过重重宫门，向着帝国的权力与荣耀中心——太极宫深处行去。
阳光洒在巍峨的宫殿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石柱手心微微出汗，心中默念着王泽的叮嘱，也回忆着那模型每一个细节与《图说》的每一处阐释。他知道，蓝田的命运，或许就将在这接下来的御前奏对中，迎来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
而此刻，远在蓝田的王泽，尚不知晓长安城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正在试验田边，听着田大壮关于慈云庵最新动向的汇报，眉头紧锁，思索着下一步的反制措施。
风云，已然汇聚于长安宫阙之上。一场超出所有人最初预料的较量，即将在帝国最高统治者面前，悄然展开。而蓝田那小小的水车模型，竟成了撬动这场较量的第一根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