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垂在颊边的碎发染成暖金色,却没照进她眼底那片沉得像山涧潭水的凉。灶上的铁锅“咕嘟”响着,煮的是昨天从后山采的野蘑菇,混着半块腊肉,香气本该漫满整个土坯房,此刻却像被屋角那道无形的墙挡着,只在她鼻尖绕了绕,便散得没了踪影。
她听见院门外的石板路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不是大山常穿的胶鞋踩在上面的厚重声响,是邻村刘佳琪那双新买的红塑料底布鞋——上次她去村口小卖部换盐,远远见过一次,刘佳琪穿着这双鞋,裙摆扫过路边的狗尾草,鞋尖沾着的泥都透着股鲜亮。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了,接着是大山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她没听过的含糊:“……那我先回去了,你路上慢点,再过两天我去镇上,给你带上次说的那胰子。”
“知道啦,”刘佳琪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野枣,甜得发黏,“你也别总跟秋月姐置气,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
这话听着是劝和,可那尾音里的轻飘,像根细针,隔着门板扎进李秋月的心里。她握着柴禾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柴屑嵌进掌心的纹路里,也没觉出疼。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接着是大山的脚步声朝屋里来。李秋月没抬头,继续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窜了窜,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映得老长,像棵被风压弯的玉米秆。
“饭好了没?”大山推门进来,把肩上的锄头往墙角一靠,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点刻意的生硬。他没看李秋月,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猛灌了一口凉水。
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把铁锅端下来,里面的蘑菇腊肉冒着热气,油花浮在汤面上,亮晶晶的。她用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大山碗里:“今天去西坡了?看你裤脚沾的草籽,像是那边的。”
西坡离刘佳琪家近,往年大山除非要去采那边的野核桃,否则很少往那边去。
大山夹着腊肉的手顿了顿,含糊地“嗯”了一声,把肉塞进嘴里,没嚼几口就咽了下去,像是在应付什么差事。他又舀了勺汤,喝得急了,烫得他皱了皱眉,却没像往常那样跟李秋月抱怨“你咋不提醒我”。
屋里静得很,只有两人吃饭的细微声响,还有灶膛里柴火渐渐熄灭的“簌簌”声。李秋月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什么胃口,目光落在大山的手腕上——那里少了她去年给他编的草绳。那草绳是用后山的龙须草编的,她编了三个晚上,特意在里面掺了点红丝线,说是能避灾。前几天她还看见他戴着,今天却没了踪影。
“你手腕上的草绳呢?”她轻声问,声音像落在棉花上,没什么力气。
大山的动作僵了一下,放下筷子,摸了摸手腕,眼神飘向窗外:“哦,前两天去坡上锄地,挂在树枝上断了,扔了。”
李秋月的心沉了沉。那草绳编得紧实,她试过,除非用刀割,否则很难扯断。她没再追问,只是把碗里剩下的蘑菇夹给大山,自己端着空碗,走到灶台边,假装要去刷碗。
灶台上放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褐色的糖渣——那是昨天她给大山泡红糖水剩下的。大山前几天总说累,她特意托人从镇上捎了点红糖,想着给他补补。可刚才刘佳琪来,她好像听见大山说要去镇上给刘佳琪买胰子,却没提一句家里的红糖快没了。
“秋月,”大山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过两天镇上有集,你要不要去?我给你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李秋月拿着洗碗布的手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自从去年秋收后,大山就没再提过给她买布做衣裳的事。她回头看了看大山,他正看着她,眼神里有点她读不懂的复杂,像是愧疚,又像是别的什么。
“不用了,”她低下头,用洗碗布擦着碗沿,“家里还有旧衣裳,能穿。你要是去镇上,顺便把家里的鸡蛋卖了吧,换点盐回来,盐罐快空了。”
大山“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洗碗布摩擦瓷碗的“沙沙”声。李秋月洗着碗,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满是泡沫的水里,没溅起一点水花,就像她心里的委屈,连个声响都没有。
她想起刚跟大山结婚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会主动给她买布做衣裳,会在她做饭的时候,从背后给她递块烤好的红薯,会在晚上乘凉的时候,给她讲后山的狐狸怎么偷鸡,讲他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事。那时候的大山,眼里全是她,连看她的眼神,都像山里的太阳,暖烘烘的。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从去年冬天,刘佳琪搬到邻村之后。刘佳琪是从城里回来的,穿得洋气,说话也好听,不像她,只会种地、做饭、缝缝补补。大山一开始只是偶尔去邻村帮刘佳琪干点活,比如帮她修修漏雨的屋顶,帮她挑两桶水。她没在意,觉得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可后来,大山去邻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晚饭都不在家吃,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股陌生的香皂味——不是她用的那种胰子的味道,是城里女人用的那种,香香的,却让她心里发慌。
有一次,她去邻村找大山,远远看见刘佳琪站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拿着件新做的蓝布衫,正往大山身上比。大山笑着,任由刘佳琪摆弄,那笑容,是她好久没见过的,轻松又开心,不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带着点疲惫和沉默。
那天她没上前,悄悄回了家,煮了一锅红薯,自己吃了整整一锅,吃到胃里胀得难受,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跟大山问清楚,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怕问出来的答案,会让她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秋月,”大山又开口了,这次他走到灶台边,站在李秋月身后,声音很轻,“我知道,最近我对你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李秋月没回头,只是把洗好的碗摞起来,用布擦干:“没什么,你要是累了,就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去地里。”
大山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想拍她的肩膀,可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缩了回去。他转身走到炕边,脱了外衣,躺在炕的外侧,背对着李秋月。
李秋月收拾完灶台,熄了灯,摸索着走到炕边,躺在炕的里侧。炕很大,可她觉得,她和大山之间,隔着的距离,比后山的峡谷还要远。她能听见大山的呼吸声,很平稳,不像他平时那样,会偶尔打呼。她知道,他没睡着,就像她一样。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窗棂上的破洞,洒进几缕清辉,落在炕中间的缝隙上,像一道无形的线,把她和大山分得清清楚楚。李秋月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茅草,心里像被霜打了的秋豆角,蔫蔫的,提不起一点劲。
她想起白天去地里摘豆角的时候,看见架上的秋豆角被霜打了,叶子黄了,豆角也皱巴巴的,没了往日的水灵。她当时还想,这豆角怕是活不成了,要趁早摘下来,不然就烂在架上了。
现在想想,她和大山的日子,是不是也像这被霜打的秋豆角,快要烂了?
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她只能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盼着明天早上起来,大山会像以前那样,跟她说“秋月,今天早上吃红薯粥吧”,盼着他会把手腕上的草绳找回来,盼着那些不好的日子,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可月亮渐渐西斜,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大山的呼吸声依旧平稳,没跟她说一句话。李秋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她没忍住,抽噎了一声。
大山好像被惊动了,身子动了动,却没回头,只是含糊地说了句:“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干活。”
李秋月咬着嘴唇,把哭声咽了回去,只觉得心里的那点盼头,像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被风吹得灭了,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夜还很长,山里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股寒气,吹在李秋月的脸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生疼。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任由那些伤心的念头,在心里翻来覆去,像后山的洪水,把她淹没得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她和大山之间,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她只知道,今晚的月亮,真冷,冷得像她此刻的心。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鸡叫的声音从村头传来,打破了山里的寂静。李秋月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坐起身,看着身边还在睡着的大山,心里五味杂陈。
她轻轻地下了炕,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做饭。今天要做的,是大山爱吃的红薯粥,还要炒个他喜欢的腌菜。她想,就算日子再难,饭还是要吃的,活还是要干的,就像地里的庄稼,不管遇到多大的霜,只要根还在,总能熬到明年春天。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一旦被霜打了,就算根还在,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就像她和大山,就像那些被霜打的秋豆角,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水灵和甜了。
灶膛里的火苗又窜了起来,照亮了李秋月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沉寂,像深不见底的山涧,再也映不出月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