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捆晒干的黄豆秆码在柴房墙角时,指腹被粗糙的秸秆边缘划出细浅的血痕。山风卷着细碎的霜花从木窗棂缝里钻进来,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上,瞬间化成冰凉的水。她抬头望了眼西沉的日头,橘红色的余晖正一点点被黛青色的山峦吞进去,像极了大山最近看她时,那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
灶房里的铁锅已经烧得发烫,她舀了瓢山泉水倒进去,“哗啦”一声腾起的白雾裹着水汽漫过头顶。昨天腌的芥菜该出坛了,脆生生的绿梗泡在浅黄的卤水里,是大山以前最爱的下饭菜。可自从上个月邻村的刘佳琪来帮忙收玉米后,这坛咸菜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灶台底下,再没被掀开过泥封。
“秋月,明早我要去镇上拉化肥,佳琪说她娘家有辆小三轮,能顺便载我一程。”大山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些刻意的轻快。他肩上扛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刚从地里回来,却没像往常那样先凑到灶房门口问她晚饭做了什么。
李秋月握着木勺的手顿了顿,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细小的水泡贴着锅壁往上冒,像极了她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把洗好的红薯放进锅里,“我给你烙了玉米饼,再煮两个红薯当路上的干粮。”
大山没进灶房,只在门口站了片刻,脚步声就朝着东厢房去了。那间房原本堆着杂物,上个月刘佳琪说帮着整理农具,硬是把里面清扫出一块地方,摆上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一张竹椅。李秋月望着灶台上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刚嫁过来时,大山也是这样,不管去哪里回来,总会先到灶房里找她,哪怕只是递上一颗刚从山里摘的野枣,也笑得像个孩子。
晚饭是在沉默中吃的。昏黄的煤油灯照着小小的八仙桌,桌上摆着炒青菜、腌芥菜和一盘煎蛋。大山埋头啃着玉米饼,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躲闪着,像做错事的孩子。李秋月把剥好的红薯推到他面前,“明天路上冷,多吃点热乎的。”
“嗯,”大山接过红薯,咬了一大口,“佳琪说镇上新开了家包子铺,肉馅的特别香,明天回来给你带两个。”
李秋月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刘佳琪喜欢吃肉馅包子,上次村里赶集,刘佳琪拉着大山一起去,回来时手里就拎着两个肉馅包子,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却没提过要给她带一个。
夜里躺在床上,两人背对着背,中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卷着霜花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李秋月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房梁,脑子里全是大山和刘佳琪在一起的画面:收玉米时,刘佳琪故意把玉米秆推倒在大山身上;整理农具时,刘佳琪的手不经意间碰到大山的胳膊;就连上次村里开联欢会,刘佳琪也拉着大山一起唱那首《夫妻双双把家还》,笑得眉眼弯弯。
“大山,”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也是这样的霜降天,你背着我去镇上看病吗?”
大山的后背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记得。”
那年她得了重感冒,烧得迷迷糊糊,大山背着她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镇上。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路上结了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摔着她。走到半山腰时,她饿了,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烤红薯,是出门时特意给她烤的,还温乎着。那天的红薯特别甜,甜得她至今都记得。
“那天你给我带的红薯,是我吃过最甜的。”李秋月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后来每年霜降,你都会给我烤红薯,说要让我每年都能吃到那么甜的红薯。”
大山没说话,只是后背微微颤抖着。李秋月知道,他还记得,只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秋月就起来给大山准备早饭。锅里的红薯已经煮好了,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她把玉米饼和红薯装进布包里,又往里面塞了两个煮鸡蛋。走到东厢房门口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大山和刘佳琪的说话声。
“大山哥,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吗?昨天刚做的,特意为了陪你去镇上穿的。”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娇俏。
“好看,”大山的声音带着笑意,“路上风大,把围巾围好,别冻着。”
李秋月站在门口,手里的布包变得沉甸甸的。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把布包递给大山,“东西都准备好了,路上小心。”
刘佳琪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外套,正帮大山整理围巾。看见李秋月进来,她笑着说:“秋月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大山哥的。”
李秋月没看她,只是望着大山,“早点回来。”
大山接过布包,点了点头,“嗯,你在家注意安全。”
两人转身往外走,刘佳琪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对大山笑一下,大山也笑着回应,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李秋月站在门口,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缓缓关上大门。
院子里的鸡冠花已经开败了,枯黄的花瓣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旋。她想起春天的时候,大山特意在院子里种了许多鸡冠花,说她穿红色衣服好看,要让院子里的花配得上她。可现在,红色的外套穿在了刘佳琪身上,而她,只能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败落的花。
她回到灶房,把锅里剩下的红薯盛出来,放在碗里。红薯还是热乎的,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可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望着跳动的火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村里的王婶来串门,手里拎着一篮子刚蒸好的馒头。“秋月啊,大山呢?我昨天托他帮我带点针线,怎么没看见他?”
“他去镇上拉化肥了,佳琪陪他一起去的。”李秋月勉强笑了笑,给王婶倒了杯热水。
王婶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秋月啊,不是婶多嘴,你可得看紧点大山。那刘佳琪可不是省油的灯,整天围着大山转,村里人都在说闲话呢。”
李秋月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热水的温度透过杯子传到手上,却暖不了她的心。“婶,大山不是那样的人。”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
“怎么不是?”王婶急了,“上次赶集,我亲眼看见刘佳琪挽着大山的胳膊,两人说说笑笑的,比你和大山刚结婚时还亲密。还有上次整理农具,她在东厢房待了一下午,大山也陪着,两人关着门,谁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李秋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王婶见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秋月啊,你是个好姑娘,可感情这东西,不能太委屈自己。”
王婶走后,李秋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山峦。山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还是觉得冷。她想起和大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刚认识时,他在山上救了迷路的她,背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结婚时,他用攒了半年的钱给她买了一支银簪,说要让她成为村里最漂亮的媳妇;怀孕时,她想吃酸杏,他冒着大雨去山里摘,回来时浑身湿透,却把用衣服裹着的酸杏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那些美好的回忆,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播放,可每一个画面里,都渐渐出现了刘佳琪的身影,把她的位置一点点挤掉。
傍晚的时候,大山回来了。他推着一辆小三轮,刘佳琪坐在旁边的车斗里,手里拎着几个包子。看见李秋月站在门口,刘佳琪笑着跳下车,“秋月姐,你看大山哥给你买的包子,肉馅的,可香了。”
大山从车上下来,把一个包子递给李秋月,“你快尝尝,味道不错。”
李秋月接过包子,却没有吃。她看见刘佳琪的嘴角沾着点油星,显然已经吃过了。“你们吃饭了吗?”她问。
“吃过了,”刘佳琪抢着说,“我们在镇上的面馆吃的面条,大山哥还特意给我加了个荷包蛋呢。”
大山没说话,只是把车上的化肥搬下来。李秋月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个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现在心里想的,念的,已经不是她了。
晚上,李秋月做了大山最爱吃的红烧肉。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夹到大山碗里,“你今天累了,多吃点。”
大山看着碗里的红烧肉,又看了看李秋月,欲言又止。刘佳琪今天没过来,院子里显得格外安静。“秋月,”大山忽然开口,“佳琪说她娘家想让她早点嫁人,可她……她不想嫁别人。”
李秋月夹菜的手顿了顿,红烧肉在碗里晃了晃,汤汁溅到了桌布上。“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挺好的,佳琪是个好姑娘,肯定能找到好人家。”
“可她……”大山犹豫了一下,“她喜欢我。”
空气瞬间凝固了。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李秋月望着大山,他的眼神里带着愧疚,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挣扎。“那你呢?”她轻声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大山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可我……我控制不住想和她在一起。”
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山,”她擦了擦眼泪,“你还记得我们结婚时,在祖宗牌位前说的话吗?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不辜负我。”
大山的肩膀颤抖着,“我记得,可我……”
“我知道了,”李秋月打断他的话,把碗里的红烧肉夹到他碗里,“你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天晚上,李秋月一夜没睡。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那件大山给她买的银簪戴在头上。天亮的时候,她把一张写好的纸条放在桌子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纸条上写着:大山,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回娘家了。祝你和佳琪幸福。院子里的鸡冠花明年还会开,你要记得浇水。锅里煮了红薯,是你最爱吃的,趁热吃。
李秋月走到村口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房子。烟囱里没有冒烟,院子里静悄悄的,她知道,大山还在睡觉。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娘家的方向走去。山路上结了薄冰,走起来很滑,她却走得很稳。
走了没多久,她听见身后传来大山的喊声:“秋月,你等等我!”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大山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红薯,是她昨天煮的那个,只吃了一半。“秋月,”他喘着气,把红薯递给她,“你带上这个,路上饿了吃。我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李秋月接过红薯,红薯还是热乎的,像极了那年他背着她去镇上看病时,给她的那半块烤红薯。“大山,”她回头看他,眼里带着泪水,“太晚了,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没有再回头。大山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半块红薯,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想起结婚时她穿着红色的嫁衣,笑得像朵花;想起她怀孕时,摸着肚子和他说孩子的名字;想起她为了给他做一件新棉袄,熬夜纺线……
那些美好的时光,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播放,可他却亲手把它们打碎了。他手里的红薯渐渐凉了,就像他和李秋月的感情,再也暖不回来了。
李秋月走到半山腰时,回头望了一眼,再也看不见那座熟悉的房子了。她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薯,还是甜甜的,可甜里带着一丝苦涩。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就要重新开始了,没有大山,没有那座房子,没有院子里的鸡冠花,但她还有自己,还有重新幸福的机会。
山风吹过,带着霜花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里的平静。她握紧手里的红薯,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脚步坚定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