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细碎的霜花打在窗棂上,李秋月把最后一缕棉线穿过针孔时,指腹的薄茧被针尖轻轻刺了下。殷红的血珠像颗熟透的山樱桃,滴在藏青色的粗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盯着那点红看了片刻,忽然想起大山第一次给她买红头绳的模样——也是这样冷的天,他揣在怀里的红头绳带着体温,缠在她脖子上时,指腹蹭过她耳垂,烫得她整个人都发僵。
“秋月姐,该喝药了。”院门外传来小石头的声音,那孩子才十二岁,眉眼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李秋月把针插在布上,起身推开木门。院坝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霜一打,踩上去脆生生地响。小石头手里端着个粗瓷碗,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在冷空气中氤氲出白蒙蒙的雾。
“又麻烦你跑一趟。”李秋月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的温度,心里却像揣着块冰。自从大山半个月前跟着邻村的采参队进了黑瞎子岭,家里的事就全靠左右邻居帮衬。小石头的娘王婶每天熬好药让他送来,张大爷隔三差五就扛着劈好的柴堆在墙角,就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猎户老周,都把刚打的野兔挂在了院门口。
小石头挠了挠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粗布上:“秋月姐,你还在给大山哥缝棉袄啊?”
“嗯,山里比这边冷,他那件旧的太薄了。”李秋月低头吹了吹药汁,苦涩的气味钻进鼻腔,让她鼻尖微微发酸。她原本想等大山回来再缝袖口,可这些天夜里总睡不踏实,索性就一针一线地赶着工。布是她用家里仅有的几尺细布换的,藏青色耐脏,也禁得住山里的风吹。
“大山哥肯定能早点回来的。”小石头说得笃定,可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黑瞎子岭地势险峻,每年都有采参人在里面迷了路,或是遇到熊瞎子。前几天村里的二柱子从岭上下来,说里面下了场大雪,山路都被封了,采参队怕是要在山里多待些日子。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药是镇上的老中医开的,说是调理身子的。她去年冬天小产过一次,身子一直没好利索,稍微累着就头晕。大山总说等开春了就带她去镇上好好看看,可开春后忙着春耕,接着又是秋收,这事就一拖再拖。
送走小石头,李秋月把碗放进灶房,转身回到堂屋。桌上放着个褪色的木匣子,里面装着她和大山的一些零碎东西——大山第一次给她写的情书,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她给大山绣的荷包,上面的老虎绣得像只猫,大山却天天揣在怀里;还有他们成亲时,大山用红布包着的那对银镯子,虽然样式简单,却是他攒了半年的工钱买的。
她打开匣子,指尖抚过那对银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成亲那天的情景。大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红绸花系在胸前,笑得像个傻子。他把镯子戴在她手上时,声音都在发抖:“秋月,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些年,大山确实在拼命干活。种庄稼、采山货、帮人盖房子,只要能挣钱的活他都干。可山里的日子本就艰难,就算再拼命,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她从不抱怨,只要能和大山守在一起,粗茶淡饭她也觉得满足。可自从刘佳琪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刘佳琪是邻村支书的女儿,读过高中,长得白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去年秋天,她跟着镇上的农技员来村里指导种果树,认识了大山。从那以后,刘佳琪就总来找大山,有时送些自己做的点心,有时问些关于山里的事。起初李秋月没在意,觉得年轻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可后来她发现,大山看刘佳琪的眼神变了——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热切和温柔。
有一次,她去山上给大山送午饭,远远就看见刘佳琪坐在大树下,大山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朵黄色的小野花,正笑着对她说着什么。刘佳琪的脸颊红红的,伸手接过野花,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大山的手。那一刻,李秋月手里的饭篮掉在地上,碗筷摔得叮当作响。大山回头看见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就有了隔阂。大山不再像以前那样和她说说笑笑,总是躲着她,有时甚至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她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刘佳琪,大山只是沉默,沉默得像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她哭过,闹过,可大山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她胡思乱想。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时,大山突然说要跟着采参队进黑瞎子岭。她说山里危险,不让他去,可大山却第一次对她发了火:“我不去挣钱,怎么给你好日子过?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待在家里看你脸色吗?”
她看着大山眼里的厌恶,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知道,大山不是为了给她好日子过,他是想躲开她,或许也是想挣点钱,给刘佳琪买点什么。可她还是没拦着他,她想,或许分开一段时间,大山就能想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山风越来越大,呜呜地像在哭。李秋月把缝了一半的棉袄抱在怀里,走到门口,朝着黑瞎子岭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山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看不到一点光亮。她不知道大山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遇到危险。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王婶的声音:“秋月,你在家吗?”
李秋月赶紧擦了擦眼角,打开门:“王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王婶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哆嗦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蓝色的布料:“秋月,你……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大山的?”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接过那块布料。布料是蓝色的,上面有个破洞,边缘还沾着些泥土和血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大山临走时穿的那件褂子上的布——她去年冬天在上面缝了个补丁,补丁的针脚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李秋月的声音发抖,手里的布料像有千斤重。
“是……是老周刚才从岭上下来带来的。”王婶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在黑瞎子岭的山涧边发现的,旁边还有……还有几具采参人的尸体,都冻僵了……”
后面的话,李秋月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布料掉在地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小石头和王婶都守在旁边。见她醒了,小石头赶紧喊道:“秋月姐,你醒了!”
李秋月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她看着王婶,声音沙哑地问:“大山……大山他……”
王婶别过头,抹了抹眼泪:“老周已经带着人去山里找了,还没回来。秋月,你别太着急,或许……或许只是衣服掉在了那里,大山他没事……”
李秋月知道,王婶是在安慰她。黑瞎子岭的山涧边,那么冷的天,衣服上还沾着血,大山怎么可能没事?她闭上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想起大山临走时的样子,他穿着那件蓝色的褂子,背着沉重的背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她当时还在心里赌气,想着他要是不回来就算了,可现在,她多希望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不会让他走,就算他真的喜欢刘佳琪,她也愿意留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李秋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着要下炕。王婶赶紧扶住她:“秋月,你慢点,别摔着。”
他们刚走到堂屋,就看见老周带着几个村民走了进来。老周的脸色苍白,身上落满了雪,看到李秋月,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秋月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搜索着,没有看到大山的身影。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山呢?你们找到大山了吗?”
老周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到她面前:“秋月,这是在山涧边找到的,是大山的吧?”
李秋月接过荷包,那是她给大山绣的那个老虎荷包,上面的线都磨掉了一些。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荷包失声痛哭起来。她知道,荷包都找到了,大山肯定是不在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山哥……大山哥他真的不在了吗?”
李秋月抬头望去,只见刘佳琪站在院门口,穿着一件粉色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泪痕。她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围巾,那是上次大山去镇上给她买的,她还记得大山回来时,兴奋地跟她说,刘佳琪一定会喜欢。
看到刘佳琪,李秋月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不哭了,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刘佳琪被她看得一愣,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我听说大山哥出事了,就赶紧过来看看。秋月姐,你别太伤心,大山哥他……”
“他什么?”李秋月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他是不是跟你说过,等他从山里回来,就带你去镇上玩?是不是跟你说过,他早就厌倦了和我在一起的日子?”
刘佳琪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低下头,不敢看她:“秋月姐,我和大山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李秋月一步步走近她,眼里的泪水已经干了,只剩下冰冷的失望,“他蹲在树下给你递野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他拿着我攒的钱给你买围巾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为了躲开我,冒着生命危险进黑瞎子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
刘佳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地哭:“我错了,秋月姐,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让大山哥为难,不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秋月的声音哽咽了,“他已经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你想要的,他没能给你;我想要的,他也没能守住。我们都是输家,输得一败涂地。”
山风卷着雪沫子吹进院子,落在李秋月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白霜。她看着刘佳琪,又看了看远处黑漆漆的山林,突然觉得很累。她和大山的爱情,就像这山里的霜叶,看似热烈,却经不住寒风的吹打,最终只能埋在厚厚的积雪里,再也无人问津。
她转身回到堂屋,拿起那件缝了一半的藏青色棉袄,慢慢坐在炕边。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她想起大山曾经说过,等他们老了,就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给她讲山里的故事,她给他缝衣服。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守着那些再也无法实现的承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山村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李秋月拿起针线,继续缝着棉袄的袖口。她不知道自己要缝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缝好后给谁穿。她只知道,只要她还在缝,大山就好像还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
夜色渐深,堂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李秋月单薄的身影。她手里的针线在粗布上穿梭,每一针都带着思念,每一线都藏着悲伤。而那座黑漆漆的黑瞎子岭,静静地矗立在远方,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见证着这场爱情的落幕,也埋葬了那个名叫大山的男人,和李秋月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