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坐在炕沿上,听见灶房里的动静渐渐小了。大山没再说话,也没推门进来,只有柴火余烬偶尔爆出的火星声,混着院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里漫开。她把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映出的影子里,鬓角的碎发还沾着未干的泪,像沾了晨露的草叶。
炕梢的木箱里,压着她刚嫁过来时穿的红棉袄。那年冬天特别冷,大山把棉袄裹在她身上,自己穿着单褂子去山上砍柴,回来时眉毛上都结了霜,却笑着往她手里塞了把冻得硬邦邦的野山楂:“秋月,含在嘴里,甜。”她把山楂含在嘴里,冰得牙酸,心里却暖得发烫。可现在,那棉袄的布料早就发硬,就像他们之间的日子,越熬越冷,越熬越脆。
灶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响,是大山在刷她昨晚没洗的碗。她想起昨天早上,她特意把碗擦得锃亮,摆得整整齐齐,等着他回来一起吃饭。可现在,那些碗被他拿在手里,会不会也觉得凉?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轻轻关上。大山走了。她从窗玻璃上看见他的背影,肩上扛着锄头,脚步很慢,却没回头。他是去刘佳琪家帮着晒红薯干了吧?昨天刘佳琪临走时,还特意叮嘱他早点过去。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灶房。锅里的水早就凉了,灶膛里的柴火也灭了,只剩下一堆黑灰。碗被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在灶台上,筷子也整整齐齐地靠在碗边,就像他以前每次吃完饭那样。可她看着那些碗,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
她拿起一只碗,指尖碰到碗沿,凉得刺骨。她想起以前,每次她做饭,大山都会在旁边帮忙烧火,时不时往灶膛里添根柴,或者偷偷从锅里捞块红薯,塞到她嘴里:“秋月,你尝尝,熟了没?”那时候的红薯,甜得能让人想起春天的花蜜。可现在,她连碰都不想碰那些红薯了。
院角的柿子树被昨晚的雨打落了不少叶子,剩下的柿子挂在枝头,孤零零的,像一个个红眼睛。她走到柿子树下,捡起一个摔烂的柿子,黏糊糊的汁液沾在手上,甜腻中带着点腐烂的酸味。她想起昨天摘柿子的时候,每个柿子都挑得又大又红,想着等大山回来,让他尝尝。可现在,那些柿子要么烂在泥里,要么挂在枝头,没人再稀罕。
她蹲下身,把烂柿子埋进土里。泥土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却让她觉得踏实了点。就像把那些难过的事,都埋进土里,等着它们慢慢烂掉,长出新的东西。可她知道,有些东西,烂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比如她和大山之间的那些好时光。
邻村的王婶挎着篮子路过,看见她蹲在柿子树下,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秋月啊,别跟自己较劲。昨天我看见大山跟佳琪在晒红薯干,佳琪那丫头,故意往大山身上蹭,大山也不躲,眼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你说你,这么好的姑娘,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秋月抬起头,看见王婶眼里的心疼,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她摇摇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
王婶把篮子里的几个苹果递给她:“这是我儿子从城里寄回来的,甜着呢,你尝尝。别总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对自己好点。”
秋月接过苹果,苹果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了点她冰凉的手。她看着王婶走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暖流。在这深山里,除了大山,还有人惦记着她,关心着她。
她拿着苹果回到屋里,把苹果放在炕边的小桌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苹果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她想起小时候,娘也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说她是家里的宝贝。那时候的她,多幸福啊,不用为感情的事伤心,不用为日子的事发愁。
可现在,她却成了别人眼里可怜的人。她不想可怜,也不想让别人同情。她想好好过日子,想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抛开。可她做不到,只要一想起大山和刘佳琪在一起的样子,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着她几件旧衣服,都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和灰裤子。她的目光落在一件粉色的碎花布衫上,那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衣服,是娘亲手给她做的。那时候的她,穿着这件衣服,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引得不少小伙子回头。大山也是那时候注意到她的,他说,她穿着这件衣服,像山里的野花,好看得很。
她把那件碎花布衫拿出来,穿在身上。衣服有点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多姿的身材。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有点乱,眼睛有点红,可脸上的轮廓还是那么漂亮,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她想起大山以前总说,她是这深山里最漂亮的女人。可现在,他眼里的漂亮,已经换成了别人。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她告诉自己,就算大山不喜欢她了,她也要好好爱自己。她要把日子过好,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看看,她李秋月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她把那件红棉袄从木箱里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晒。棉袄上的绣花已经有点褪色了,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她想起大山以前穿着单褂子给她砍柴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疼。可她知道,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中午的时候,她煮了点玉米糊糊,就着王婶给的苹果吃了。玉米糊糊有点淡,可她却吃得很香。她想,以后的日子,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过日子。
下午,她去后山割猪草。山上的草已经有点黄了,风一吹,沙沙作响。她割着草,想起以前,大山总陪着她一起来割猪草。他会帮她背草筐,会给她摘野果子,会跟她讲山里的故事。那时候的后山,到处都是他们的笑声。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割完猪草,背着草筐往回走。路过村口的小溪时,她看见那座小桥。桥是大山亲手搭的,木头已经有点朽了,可还是稳稳地架在小溪上。她想起大山说过,要陪着她过每一条溪,走每一段路。可现在,他却陪着别人,走过了另一条路。
她站在桥上,望着溪水缓缓流过。溪水清澈见底,映出她的影子。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背着她过小溪,溪水漫过他的裤脚,他却笑得一脸憨。那时候的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可现在,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她沿着小溪往回走,走到院门口时,看见大山的拖拉机停在院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他会来干什么。她推开门,看见大山坐在灶房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个红薯,正在啃。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有点哑,像被风吹得发涩。
大山抬起头,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红薯:“嗯,佳琪家的红薯干晒完了,我就回来了。”
她没说话,把草筐放在院角,走进灶房。锅里空荡荡的,碗还是她中午洗完的样子。她想起昨天晚上,她等了他一夜,等他回来喝玉米糊糊,等他回来说话。可他却在别人家里,吃着别人做的饭,说着别人爱听的话。
“你吃饭了吗?”大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
“吃了,玉米糊糊。”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
大山没再说话,啃完红薯,把红薯皮扔进灶膛里。灶膛里的余烬被红薯皮引燃,冒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很快又灭了。
她走到炕边,把晒好的红棉袄叠起来,放进木箱里。大山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秋月,”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低,“昨天……对不起。”
她没回头,继续叠着棉袄:“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只是去帮别人的忙而已。”
“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佳琪她娘非要留我吃饭,还让我喝了点酒,我……”
“不用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声音还是那么轻,“我不想知道。”
大山的声音停住了,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只有院外风吹落叶的声音,还有灶膛里余烬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她把棉袄叠好,放进木箱,然后盖上盖子。她转过身,看着大山:“大山,我们离婚吧。”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秋月,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我累了。”
大山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看着秋月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光的眼睛,现在像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波澜。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想离开他了。
“秋月,别这样,”他的声音带着点哀求,“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我好好跟你过日子,好不好?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动容:“大山,太晚了。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就像那些摔烂的柿子,就算再捡起来,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她等了他一夜,等他回来挪玉米,等他回来喝玉米糊糊,等他回来说话。可他却在别人家里,陪着别人,把她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屋里。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碎了,碎得像那些摔烂的柿子,再也拼不回来了。
大山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伸出手,想去拉秋月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你走吧,”她转过身,不再看他,“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大山站在原地,看着秋月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他失去她了,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他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她为他做的饭,为他缝的衣服,为他受的苦。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慢慢走到院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拖拉机的声音响起,渐渐远了。秋月站在屋里,听着拖拉机的声音消失在山口,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像个孩子。
院外的枫树叶还在落,一片接一片,像停不下来的眼泪。太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暗紫色。冷灶空锅,等待着明天的晓霜。而她的日子,也像这冷灶空锅一样,再也暖不起来了。
她知道,离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深山里,离婚会被人说闲话,会被人看不起。可她不在乎了,她只想离开那个让她伤心的人,离开那个让她难过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就算以后的日子再难,她也会好好过下去,因为她知道,她值得被爱,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夜渐渐深了,山里的风更凉了。她站起身,走到灶房,添了点柴火,烧了点热水。她舀了碗热水,放在嘴边,慢慢喝着。热水暖了她的胃,却暖不了她的心。她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要坚强地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关心她的人。
窗外的星星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像无数双眼睛,看着这深山里的一切。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日子还会继续。而她,也会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重新出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