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子舔着锅底，把她半边脸映得通红。灶台上的铁锅里，玉米糊糊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裹着粮食的香气往上飘，却怎么也散不去她心头的冷。
屋门没关严，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干玉米叶。她抬眼望出去，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昨天夜里下了场霜，墙根下的那丛野菊花蔫头耷脑的，花瓣上还凝着白花花的霜粒，像谁撒了把碎盐。
大山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他扛着锄头，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裤腿上沾着泥点和草屑，肩膀上的补丁被汗水浸得发暗。往常他一进院就会喊“秋月，我回来了”，可今天他只是闷着头，把锄头往墙根一靠，就坐在了门槛上，从怀里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烟味飘进灶房，李秋月握着柴火的手顿了顿。她知道大山去了哪里——邻村刘佳琪家的玉米地，昨天下午就有人看见他帮着佳琪掰玉米，直到天黑才回来。今天一早，他连早饭都没吃，扛着锄头又去了。
“锅里的糊糊快好了，洗把脸吃饭吧。”她声音轻轻的，像被风吹得要散了似的。
大山没应声，只是狠狠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他吐出的烟圈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把他的脸遮得模模糊糊的。李秋月看见他耳后沾着一片黄玉米叶，那是佳琪家玉米地里的，她家的玉米叶早就收割完了，堆在院子东头，晒得干干的。
她站起身，端着木盆去井边打水。井绳磨得手心发疼，她却不敢使劲——一使劲，眼眶里的泪就会掉下来。她还记得去年秋天，大山也是这样帮着她收玉米，他扛着玉米棒子，脚步轻快，笑着说：“秋月，你看这玉米多饱满，今年冬天不愁吃了。”那时候他的汗珠子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那时候他会把最大的玉米棒子挑出来，留给她煮着吃；那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像灶膛里的火苗，暖得能把人融化。
可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开春刘佳琪男人走了以后，大山就常常往邻村跑。佳琪家的地多，一个女人家忙不过来，大山总说“邻里邻居的，帮衬一把是应该的”。李秋月起初也没多想，她知道大山心善，村里谁家有事，他都乐意搭把手。可后来，她看见佳琪看大山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她从未有过的娇俏；她看见大山帮佳琪挑水时，会特意把水桶放得轻一点，怕累着她；她甚至在大山的口袋里，发现过一颗用红绳系着的玻璃珠——那是佳琪小时候戴过的，村里老人都知道。
“秋月，”大山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佳琪家的玉米还没掰完，明天我还得去。”
李秋月端着水盆的手晃了晃，水洒出来，溅在她的布鞋上，冰凉冰凉的。她低着头，看着盆底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小声说：“家里的麦子该种了，地还没翻呢。”
“等帮佳琪忙完了，我就回来翻地。”大山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帮佳琪的忙，比自家的地还重要。
李秋月没再说话，把水盆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转身回了灶房。她把锅里的玉米糊糊盛出来，盛了两碗，一碗放在灶台上，一碗端给大山。大山接过碗，埋头喝了起来，呼噜呼噜的，却没尝出一点味道。李秋月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碗，却一口也吃不下。糊糊是热的，可她的心里，比院墙上的霜还要冷。
夜里，大山睡得很沉，大概是累坏了。李秋月却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却没什么光，冷冷清清地挂在天上。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亮夜，大山把她搂在怀里，说：“秋月，这辈子我就守着你，守着这个家，哪儿也不去。”那时候她信了，她以为他们会像院子里的老槐树一样，扎根在这片山里，枝枝蔓蔓都缠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可现在，她觉得大山的心，好像被风吹走了，吹到了邻村，吹到了刘佳琪身边。
第二天一早，大山果然又去了佳琪家。李秋月一个人扛着锄头去了地里。地很硬，一锄头下去，只能刨出一个小坑。她没力气，平时这些活都是大山干的。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滴在土里，很快就不见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地，心里也空荡荡的。
中午的时候，她听见远处传来说笑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大山和刘佳琪，他们扛着玉米棒子，走在田埂上。佳琪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笑着递给大山，大山接过来，咬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佳琪，佳琪也咬了一口。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李秋月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锄头后面。她怕他们看见她，怕看见他们那样亲密的样子，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她手里的锄头越来越沉，沉得她快要扛不动了。
傍晚的时候，大山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股苹果的香味。他进门就喊：“秋月，佳琪给了几个苹果，你尝尝，可甜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苹果，放在桌子上，红彤彤的，看起来确实很甜。
李秋月没动，只是看着那些苹果，忽然想起去年大山给她摘的野苹果。那时候他们在山里砍柴，看见一棵野苹果树，大山爬上去，摘了满满一兜，递给她说：“秋月，你吃，虽然小，但是甜。”那时候的苹果，虽然个头小，皮也不红，可她觉得比什么都甜。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她声音淡淡的。
大山愣了一下，把苹果放在她面前，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佳琪说……”
“别跟我说佳琪！”李秋月突然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大山，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李秋月的眼睛。
就是这个眼神，李秋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像被锄头狠狠刨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又落了几片，飘在地上，被风吹得打转。
“大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你要是喜欢她，就跟我说。这个家，你要是想守，就好好守；要是不想守，就走吧。”
大山猛地抬起头，看着李秋月的背影。她的肩膀很薄，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孤单。他想说什么，想说他不是故意的，想说他只是想帮佳琪，想说他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秋月，你别多想，我和佳琪只是朋友。”
“朋友？”李秋月转过身，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朋友会天天往一起跑吗？朋友会互相吃一个苹果吗？朋友会让你连自家的地都不管吗？大山，你别骗我了，也别骗你自己了。”
大山看着她的眼泪，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以前，李秋月从来不会哭，就算再苦再累，她都会笑着对他说“没事”。可现在，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他想去抱她，想去擦她的眼泪，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一步。
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因为佳琪的温柔，就忘了秋月的好；不该因为佳琪的依赖，就忽略了秋月的孤单；不该因为一时的糊涂，就伤了秋月的心。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看到佳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一个人扛着玉米棒子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想帮她，想留在她身边。
“秋月，我……”他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承载不了他对秋月的亏欠。
李秋月擦了擦眼泪，走到桌子边，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苹果很甜，甜得发腻，甜得她心里更疼了。她把苹果放在桌子上，说：“大山，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以后，你要是还想帮佳琪，还想往邻村跑，那你就别回来了。这个家，我一个人也能守。”
说完，她转身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大山坐在桌子边，看着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一片茫然。他知道，李秋月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从嫁给她那天起，她就没跟他提过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守着这个家，守着他。可现在，他把她的心伤透了。
窗外的月亮又升起来了，还是那么圆，那么冷。大山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咬了一口，却觉得一点也不甜，反而带着一股苦涩，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李秋月蹲在灶房添柴的样子，想起她扛着锄头在地里干活的样子，想起她哭着问他是不是喜欢佳琪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苹果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边是陪他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的秋月，一边是让他忍不住心疼的佳琪。他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只有他和秋月的日子，回到那个他会把最大的玉米棒子留给她的日子，回到那个他会抱着她说“这辈子就守着你”的日子。可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就再也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屋里，李秋月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大山的动静。她知道大山在哭，可她的心，已经冷了。她想起小时候，娘告诉她，女人就像地里的豆荚，霜打了，就会蔫掉，再也结不出饱满的豆子了。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霜打过的豆荚，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夜越来越深，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寒意。李秋月慢慢走到床边，躺下。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和大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们一起盖房子，一起种地，一起养孩子（如果有孩子可以加这段，没有就去掉），想起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苦日子。那些日子虽然苦，可心里是甜的。可现在，甜的日子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寒冷。
她不知道三天以后，大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只知道，如果大山选择了佳琪，她就会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守着这片山，守着那些和大山有关的回忆，慢慢过下去。就像院子里的老槐树，就算叶子落光了，就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也会一直站在那里，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个家。
窗外，大山还坐在桌子边，手里拿着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一动不动。月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解不开的结，缠绕在这个冷清的院子里，缠绕在他和李秋月的心里。
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已经凉了，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曾经那么热，现在却冷得像冰。李秋月知道，不管大山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的心里，都会留下一道疤，一道永远也愈合不了的疤。就像被霜打过的豆荚，就算春天来了，也再也结不出饱满的豆子了。
夜风吹着老槐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诉说着这个深山里的悲伤故事。李秋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浸湿了枕巾。她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还要持续多久；她不知道，她和大山的故事，会不会就这样，在这个寒冷的秋天，画上一个悲伤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