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橘子糖的糖纸展平，夹进柱子枕边那本卷了角的连环画里。糖纸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虹彩，像她前夜里走山路时，偶尔从树缝里瞥见的星子——那些星子明明灭灭，却照不亮被露水浸透的裤脚。
“娘，渴。”柱子的睫毛颤了颤，小手在被子里摸索。李秋月赶紧倒了杯温水，用勺子舀着喂他。孩子的嘴唇干裂起皮，咽水时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响动，像山涧里快要干涸的泉眼。
卫生院的白墙被太阳晒得发烫，墙根堆着几捆干枯的玉米秆。李秋月数着玉米秆上的节疤，一节，两节，三节……数到第二十七节时，窗玻璃突然映出个熟悉的影子。她猛地回头，看见大山正斜倚在门框上，军绿色的褂子沾着酒渍，头发乱得像堆枯柴。
“你来了。”她站起身，衣角扫过床沿，带起一阵灰尘。
大山没应声，眼睛在病房里溜了一圈，最后落在柱子脸上。孩子还没醒，眉头却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害怕。他的喉结动了动，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往桌上一扔：“刚买的桃酥。”
油纸包里的桃酥碎了大半，混着些黑褐色的碎屑。李秋月认得，那是镇上“福来顺”点心铺的招牌货，八毛钱一盒，够买三斤玉米面。她捏起一块没碎的，酥皮簌簌往下掉：“你哪来的钱？”
“赢了。”大山往墙角啐了口唾沫，“昨晚手气顺，赢了二十多。”
柱子忽然哼唧起来，睫毛上挂着泪珠。李秋月赶紧拍着他的背，声音放得柔：“柱子不怕，爹来了。”
大山往床边凑了凑，想摸孩子的头，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指关节上有道新鲜的划痕——李秋月认得那道划痕，是刘佳琪家炕沿上的木刺划的，去年她去送草药时，就看见那木刺翘着，像颗白森森的牙。
“大夫说啥？”他问，眼睛瞟着墙上的输液管，透明的药水正一滴滴往下落。
“急性肺炎，得住院三天。”李秋月把桃酥推远些，“住院费我先欠着，等回去卖了天麻就来还。”
“欠啥欠。”大山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有五块的，也有一块的，“这是十五块，够不够？”
李秋月看着那些钱，突然想起昨夜电话里的忙音。那声音像根细针，在她心口扎了个洞，冷风顺着洞眼往里灌。她没接钱，转身去收拾墙角的布包：“够了，我这里还有些。”
布包里的草药昨天没来得及卖，此刻正散发着苦腥气。她把天麻单独用油纸包好，这几株能值八块多，够付一半的住院费。剩下的，或许能去后山再挖些柴胡——听说最近药铺收这个，给的价比往常高两成。
大山把钱往桌上一拍，转身就往外走：“我去买包烟。”
脚步声在走廊里拖沓地响，李秋月望着那扇半开的门，突然抓起桌上的桃酥，狠狠往墙角扔去。碎渣溅在白墙上，像朵炸开的脏花。她捂住嘴，才没让哽咽声漏出来——柱子还在睡觉，她不能吵醒他。
中午时，护士来换输液瓶，看见桌上的桃酥渣，没说话，只递过来块抹布。李秋月接过抹布，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盘，突然想起结婚那年的中秋。大山从镇上买了两斤月饼，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回家时月饼都被体温焐软了。他掰了块最大的给她，自己啃着掉下来的碎屑，说：“等明年，咱买一整盒，让你吃个够。”
那时的月光真好啊，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眉眼照得像幅画。她咬着月饼，甜得舌尖发颤，以为往后的日子都会像这月饼一样，酥酥软软，带着蜜的甜。
“娘，我想吃桃。”柱子醒了，小手指着窗外。卫生院的院墙边种着棵桃树，青绿色的果子坠在枝头，像没长熟的希望。
李秋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见大山正蹲在桃树下抽烟，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像条没骨头的蛇。他脚边扔着个空烟盒，是“红塔山”的——那烟两块五一盒，够买半袋精米。
她走出去，蹲在大山身边：“柱子想吃桃。”
大山把烟蒂摁在地上：“还没熟，涩得很。”
“你能不能……”她咬了咬嘴唇，“别再去赌了？柱子的学费，还有住院费……”
“你烦不烦？”大山猛地站起来，“我赢钱不是为了这个家？难道指望你挖那点破草药？”
“那刘佳琪呢？”这句话像颗炸雷，在她喉咙里滚了许久，终于还是炸了出来。
大山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抬手就要打。李秋月没躲，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手在半空停了停，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却没打在她身上，而是狠狠砸在自己腿上：“你管那么多干啥！”
“我是你媳妇。”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拗劲，“柱子是你儿子。”
桃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谁在低声哭。大山别过头，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影，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往她手里一塞：“给你的。”
是支桃木簪，打磨得不算光滑，簪头刻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李秋月捏着簪子，指腹抚过那些粗糙的刻痕，突然想起那年他说要给她做桃木簪的事。原来他没忘，只是记了这么多年，才刻出这么个不像样的东西。
“从刘佳琪家拿的？”她问，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溪。
大山的脸白了白，转身就走：“我去给柱子买桃。”
他走得很急，军绿色的褂子在风里掀起来，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秋衣。李秋月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把桃木簪往地上一扔，用脚狠狠碾了碾。木头碎裂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心疼。
傍晚时，大山提着半袋青桃回来，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他把桃放在桌上，拿起一个用袖子擦了擦，往柱子嘴里塞：“尝尝，有点甜。”
柱子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来：“涩。”
“是涩。”大山挠了挠头，把桃拿回来，自己啃了一大口，“多嚼嚼就甜了。”
李秋月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突然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赶紧转过身，假装去收拾布包，却在布角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红色的发卡，上面镶着颗假钻，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这是刘佳琪常戴的那只，上次去送草药时，她亲眼看见这发卡别在刘佳琪的鬓角。
发卡的背面还沾着根棕色的头发，不是她的。
“这啥？”大山凑过来看，眼神有些发慌。
李秋月把发卡往桌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戴着这个回来的？”
大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柱子被响声吓了一跳，哇地哭了起来。李秋月没管孩子，也没管大山，只是死死盯着那只红发卡，像盯着条吐着信子的蛇。
她想起昨夜在电话亭里，刘佳琪那慵懒的笑声；想起大山口袋里那包“红塔山”；想起他指关节上的划痕；想起这只突兀出现的发卡……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像幅丑陋的画，把她心里最后一点念想撕得粉碎。
“我问你话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大山猛地抓起发卡，往墙角扔去：“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李秋月一步步逼近他，“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兽。大山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像困兽一样的呜咽。
“我错了……秋月，我错了……”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就是一时糊涂……她勾引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柱子哭得更凶了，小手在空中乱抓。李秋月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哭，不想闹，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她走过去抱起柱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哼起了小时候娘教她的歌谣。
歌谣是山里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像山涧流水的声音。大山还在地上呜咽，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怀里孩子温热的身体，和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
夜深时，柱子睡熟了。李秋月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像面镜子，照得她心里发空。她想起白天碾碎的桃木簪，想起那只红发卡，想起大山的眼泪和呜咽，突然觉得这些都像灶膛里的余烬，看着还有点温度，伸手一碰，却只剩灼人的疼。
走廊里传来护士查房的脚步声，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谁的梦。李秋月摸了摸柱子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些。她从布包里翻出针线，借着月光，开始缝补柱子磨破的袖口。
线是去年染的靛蓝，已经有些褪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的心绪。她缝得很慢，一针一线，像是在把那些碎掉的念想，一点点往起拼。
拼得起来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明天天一亮，她还得背着柱子回家，还得去后山挖草药，还得把日子过下去。就像山里的石头，被雨浇，被风吹，被日晒，就算磨圆了棱角，也还是得待在原地，守着这片土。
窗外的月亮移过树梢，把月光洒在柱子脸上。孩子咂了咂嘴，像是梦见了什么甜的东西。李秋月放下针线，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
“娘在呢。”她轻声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粒种子，落进了这漫漫长夜里。至于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开花，或许只有天知道。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墙角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月光照在他脸上，把那些皱纹和胡茬都染成了银白色。李秋月看着他，突然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想起他背着她蹚过冰溪的模样，想起他说要让她当最体面的媳妇。
那些画面像褪色的年画，糊在记忆里，摸上去，只剩薄薄的一层纸。
她重新拿起针线，继续缝补。针穿过布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像她的日子，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缝住了苦，也缝住了那点不肯死心的，微弱的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