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送货回来时,车轱辘上还沾着没化的冰碴。他掀开车帘钻进铺子,带着股山风里的寒气,把一个蓝布包往柜台上一放:“你娘让捎回来的,说给小宝做的棉裤。”
李秋月正在给货架上的酱油瓶擦灰,听见这话手顿了顿。布包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乎气,她解开绳结,里面是两条厚实的棉裤,针脚比王强娘纳得还密,裤脚绣着小小的虎头,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娘的手艺,她眼睛不好,这几年绣东西总扎手。
“你娘说,”王强搓着冻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霜,“让你别惦记家里,她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想小宝,让你开春带娃回去住几天。”
李秋月把棉裤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塞进小宝的包袱里。指尖触到裤腰上那块磨得发亮的补丁,突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总把新布给她用,自己穿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衣裳。眼眶一热,赶紧转过身去擦货架,说:“王哥,谢谢你。”
“谢啥,顺路。”王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娘塞给我的,说山里的核桃,让给小宝吃。”
核桃是去了壳的,饱满的果仁泛着油光。小宝凑过来,伸手抓了两颗,学着大人的样子往嘴里塞,结果嚼得满脸都是渣,逗得王强娘直笑:“这娃,跟他妈小时候一个样。”
腊月的日子过得快,像檐下的冰棱子,看着老长,太阳一出就滴答滴答化没了。李秋月在杂货铺越来越熟,算账比王强还快,称东西时秤杆总能稳稳地翘起来,村里的老人都爱找她买东西,说“秋月妹子实在”。
这天傍晚关了铺子,李秋月正帮着王强娘择菜,院门外突然传来狗叫声。王强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色有点沉:“是刘老五,喝醉了,在门口骂骂咧咧的。”
李秋月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盆里。王强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别理他,喝多了胡吣呢。”
可刘老五的声音越来越大,隔着墙都能听见:“李秋月!你个不要脸的!勾引我女人男人,现在躲在这儿当缩头乌龟……”
小宝吓得往李秋月怀里钻,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李秋月抱着孩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衣襟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
“我去看看。”王强卷了卷袖子就要往外走,被他娘拉住:“别去!跟醉汉置气干啥?让他骂,骂累了就走了。”
刘老五骂了半个多钟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骂累了。王强娘叹着气给小宝盛了碗鸡蛋羹:“快吃,别听外面的浑话。”
李秋月没胃口,看着碗里的米汤发呆。她知道刘老五是心里苦,刘佳琪虽然从卫生院回来了,却落下了病根,整天躺在床上咳嗽,药罐子不离身。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心里的火没处撒,就只能往她身上泼。
可她心里的苦,又能往哪儿撒呢?
第二天一早,李秋月去倒脏水,看见院门口的雪地上有滩呕吐物,旁边还扔着个空酒瓶。她皱了皱眉,拿起扫帚想扫干净,却发现雪地里有串奇怪的脚印——是男人的鞋印,很深,像是扛了很重的东西,而且脚印歪歪扭扭的,像是腿脚不利索。
不是刘老五的,他穿的是胶鞋,这脚印是布鞋的,而且比刘老五的脚大。
李秋月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她想起张婶说的,大山腿受了伤,一瘸一拐的。
“看啥呢?”王强端着盆出来,看见她盯着脚印发呆,“这是昨晚刘老五留下的吧?真不讲究。”
“不是。”李秋月指着脚印,“这鞋印,比他的大。”
王强蹲下来看了看,用手量了量:“是挺大,看着像山里人穿的那种布鞋。咋了?”
李秋月摇摇头,没说话。她不敢往深处想,怕又是自己瞎琢磨。大山要是真回来了,为啥不进来?他欠了那么多债,回来干啥?
可那串脚印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接下来的几天,她总忍不住往门口瞟,听见脚步声就紧张,连王强都看出来了:“你最近咋了?老是魂不守舍的。”
“没啥。”她低下头纳鞋底,针脚却歪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是小年。王强娘蒸了两笼馒头,还炸了油糕,说要给李秋月娘俩送点去。“也让娃尝尝年味。”老太太往油糕上撒着白糖,“过了年,就开春了,日子该暖和了。”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响了。李秋月抬头,手里的油糕“啪”地掉在盘子里。
门口站着的是大山。
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地凸着,嘴唇干裂起皮,头发像团乱草。一条腿不自然地撇着,走路一瘸一拐的,裤脚还沾着泥。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直勾勾地盯着李秋月,像是要把她吞下去。
“秋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李秋月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抱着小宝的手止不住地抖。小宝躲在她怀里,怯生生地看着大山,小声问:“娘,他是谁?”
大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往前挪了两步:“小宝,我是爹啊……”
“别碰他!”李秋月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尖利得不像她自己。王强赶紧挡在她身前,看着大山:“你来干啥?”
“我……我来接她们娘俩回家。”大山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往柜台上一倒,里面是些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我挣钱了,能养活她们了。”
那些钱加起来也不到十块。王强娘看着那些钱,叹了口气:“大山,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咋养活她们?”
“我能!”大山急了,嗓门也大了,“我在南边的砖窑干活,挣了钱就回来……”
“你的债还了吗?”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赌场的人不找你了?刘佳琪的病你不管了?你走的时候咋不想想,你欠我们娘俩的,用啥还?”
大山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错了……秋月,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你把羊赌了的时候,我给你机会;你把娃的学费偷走的时候,我给你机会;你跟刘佳琪在山神庙鬼混的时候,我还给你机会……可你呢?你给过我啥?”
她指着自己身上的布褂子:“你看我穿的啥?你看小宝穿的啥?你走了这几个月,是王哥和婶子收留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你现在回来干啥?看我们过得好了,又想回来祸害我们?”
“我没有……”大山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就是想你们……想小宝……”
“晚了。”李秋月抱着小宝,转身就往后院走,“王哥,把他赶出去。”
王强刚要动手,大山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李秋月的胳膊:“秋月,你再信我最后一次,我真的改了!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
他的力气太大,李秋月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小宝吓得大哭起来,用小拳头捶打大山:“放开我娘!你是坏人!”
大山被打得松了手,看着小宝,眼泪掉得更凶了:“娃,爹不是坏人……爹错了……”
“你走吧。”王强把他往门外推,“别再来了,对谁都好。”
大山被推出了门,却不肯走,就蹲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像尊石像。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身上,很快就落了层白。
王强娘给李秋月端来碗热水:“喝点水,别跟他置气。”李秋月没喝,抱着小宝坐在炕沿上,孩子哭累了,在她怀里睡着了。她看着窗外,大山还蹲在树下,背影佝偻着,像被霜打蔫的草。
天黑透了,雪越下越大。王强说:“要不……让他进来避避雪?怪可怜的。”
李秋月摇摇头:“不用。”她心里清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山落到今天这步,都是他自己作的,谁也怪不了。
后半夜,李秋月起来给小宝盖被子,透过窗缝往外看,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大山已经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朝着进山的方向,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她不知道大山会去哪里,也不想知道。有些伤口,结痂了就不能再碰,碰了只会更疼。
第二天一早,李秋月去开门,发现门槛上放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那件她给大山做的棉袄,里面还裹着两颗水果糖,是去年她买给小宝,被大山偷走的那两颗,糖纸都皱巴巴的,却还没开封。
李秋月把棉袄和糖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很快就把它们烧成了灰烬。她看着那些灰烬,心里像卸下了块大石头,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
王强娘看着她,叹了口气:“烧了也好,断干净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小年的鞭炮声从村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带着年的味道。王强娘炸的油糕还在盘子里冒着热气,小宝拿着块油糕,吃得满嘴都是糖。李秋月看着孩子的笑脸,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
是啊,该断干净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像檐下的冰棱子,看着结实,太阳一出,总会化的。她还有小宝,还有王哥和婶子的照顾,还有娘在等着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拿起扫帚,把门口的积雪扫干净,雪地上的脚印被扫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远处的山上,积雪反射着阳光,亮得晃眼。李秋月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鞭炮的火药味,还有油糕的甜味,都是新年的味道。
她知道,这个年,她会过得很安稳。以后的每一个年,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