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李秋月把小宝往背上又紧了紧。粗布包袱勒着肩膀,里面那几件打补丁的衣裳硌得骨头酸,可她不敢停——太阳快落山时山风会更烈,万一困在半山腰,娘俩今晚就得冻成冰坨子。
“娘,我能自己走。”小宝在背上挣了挣,小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我看见烟筒了。”
李秋月顺着孩子指的方向望去,山坳尽头果然有缕淡青色的烟在雪地里蜷着。那是山外第一个村子,叫王家坳,她只在赶集时远远望过,听说村里有户人家开着杂货铺,还收山货。
脚下的路越来越滑,昨天新下的雪被冻成了冰壳,踩上去咯吱作响。她想起大山以前背她下山的模样,那时候他还没迷上赌钱,肩膀宽得像门板,总说“你跟娃加起来还没我砍的柴重”。现在那肩膀大概正给刘佳琪挑水呢,她咬了咬下唇,把那点不该有的念想咬碎在风里。
进王家坳时天擦黑了。村口老槐树下蹲着个穿军大衣的汉子,看见她们娘俩,眯着眼往这边瞅。李秋月心里发紧,拉着小宝往墙根躲,却被对方喊住:“是山里老李沟的?”
她点点头,声音发涩:“俺是李秋月。”
“知道,”汉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张婶托人捎信了,说你可能过来。我是她远房侄子,叫王强,开杂货铺的。”
王强把她们领到铺子后院,一间低矮的偏房里堆着半屋柴火,墙角支着张木板床,铺着层干草。“委屈你们先住这儿,”他挠了挠头,“我这就去烧水,再给娃弄点热乎的。”
小宝盯着王强手里的搪瓷缸子直咽口水,李秋月赶紧按住孩子的手。等王强出去了,她才发现屋里有只豁口的粗瓷碗,赶紧舀了缸里的雪,在灶门口烤化了给孩子擦脸。小宝的脸蛋冻得通红,眼睫毛上还挂着冰碴,却懂事地说:“娘,我不饿。”
“傻娃。”李秋月把孩子搂进怀里,鼻尖一酸。从昨儿个早上到现在,孩子就喝了半碗米汤,她自己更是粒米未沾。
王强很快端来两碗红薯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趁热吃,”他把碗放在炕边的矮凳上,“张婶说你们难,别客气。”
李秋月谢过他,把馒头掰了大半给小宝,自己小口喝着粥。红薯的甜混着米香滑进喉咙,她才发现自己饿得发慌,手都在抖。王强蹲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着他黧黑的脸,突然开口:“大山……真跑了?”
李秋月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嗯。”
“刘佳琪那边也闹翻了,”王强叹了口气,“她男人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拿着砍刀要去砍大山,被她娘家哥死死抱住。听说刘佳琪喝了农药,被拉到镇上卫生院抢救,现在还不知道咋样。”
李秋月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想起刘佳琪那双总涂着红指甲的手,想起她递过来的那筐甜柿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恨是真的,可听到这消息,竟还有点说不清的滋味。
“她男人放话了,”王强往灶里塞了根粗柴,“要是刘佳琪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大山的腿卸下来喂狗。”
夜渐渐深了,王强回前屋看铺子,偏房里只剩下娘俩。李秋月把小宝哄睡了,坐在灶门口看着火塘里的火星发呆。柴火噼啪作响,映着墙上斑驳的泥痕,倒让她想起老李沟的那间土坯房——虽然破,可毕竟住了五年,炕头的墙皮上还有小宝学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她摸出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布包,里面是那三百二十块钱剩下的零头——昨天给刘大壮的是整三百,她偷偷留了二十,原本想给小宝买双棉鞋。现在攥在手里,纸票子被汗浸湿了边角,像块烙铁。
后半夜突然听到前屋有动静,李秋月激灵一下坐起来,摸到灶边的柴刀攥在手里。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慌色:“秋月,你快躲躲,刘佳琪男人来了!”
李秋月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抱着小宝就往柴堆后面钻。刚藏好,就听见前屋传来摔东西的巨响,伴随着男人的怒吼:“大山呢?让他给老子滚出来!”
“人真不在这儿!”王强的声音带着急,“他早跑了!”
“跑了?他女人和娃不是在你这儿吗?”男人的声音像淬了冰,“把她们交出来!我就不信大山能不管老婆孩子!”
脚步声朝着偏房来了,李秋月把小宝的头按在怀里,用手捂住他的嘴。门板被“哐当”一声踹开,昏黄的油灯被风吹得直晃,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正是刘佳琪的男人,脸上带着胡茬,眼睛里全是血丝。
“搜!”他吼了一声,身后两个后生立刻冲进屋里翻找。柴草被翻得乱七八糟,木板床被掀翻在地,李秋月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和汗味。
“大哥,真没人。”一个后生说。
男人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柴堆,一步步走过来。李秋月的心跳得像擂鼓,握着柴刀的手沁出了汗。就在这时,小宝突然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男人的眼睛猛地亮了,一把掀开柴草:“在这儿!”
李秋月抱着小宝滚到一边,柴刀挥了过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住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捏得她骨头都快碎了。“放开我娘!”小宝在怀里哭喊着,用小拳头捶打男人的胳膊。
“放了你娘?”男人冷笑一声,拽着她往外走,“让大山来换!他不是喜欢你吗?不是为了你连娃都不要了吗?让他来给我磕头!”
王强追进来想拦,被一个后生推了个趔趄:“别多管闲事!”
李秋月被拖拽着穿过院子,雪地里的寒气透过单薄的鞋底往上钻。她回头看了一眼偏房的灯光,突然想起张婶说过,刘佳琪男人以前是个老实人,在镇上的砖窑干活,一年到头不回家,挣的钱全寄给刘佳琪。
“你男人骗了我的钱,睡了我的女人,”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带着哭腔,“我在外头累死累活,他倒好,在山里享清福!”
李秋月突然停住脚步,男人拽了两下没拽动,回头瞪她:“你想干啥?”
“钱,我还。”李秋月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很稳,“大山欠你的,我一分一分还。但你不能动我娃。”
男人愣住了,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风雪卷着雪沫子打在俩人脸上,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还?就你?你拿啥还?”
“我能干活,”李秋月说,“我会采山货,会做针线活,还会养猪喂鸡。我给你干活抵债,直到还清为止。”
“嫂子!”王强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件棉袄,“你别跟他置气,我再想想办法……”
“不用。”李秋月打断他,从怀里掏出那二十块钱,“这是定金。从明天起,我去你家干活。”
男人盯着那二十块钱看了半天,突然一把抢过去,转身就走:“明早卯时,到村头老槐树下等着。迟到一步,我就把你儿子扔到河里喂鱼!”
他带着人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王强把棉袄披在李秋月身上,急得直跺脚:“你傻啊!那家人是出了名的刻薄,你去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李秋月没说话,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宝往回走。偏房里的火已经灭了,冷得像冰窖。她把孩子放在干草上,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小宝的头发上,很快就冻成了冰粒。
天刚蒙蒙亮,李秋月就起来了。王强给她们热了馒头,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窝窝头,你带着路上吃。”她想把钱给他,被王强按住手:“张婶嘱咐过,我要是收你钱,她就不认我这个侄子了。”
走到村头老槐树下,刘佳琪男人已经等在那里,手里牵着头老黄牛。“去,把这牛赶到坡上吃草,太阳落山前赶回来。”他把牛绳往她手里一塞,“要是少了根毛,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李秋月接过牛绳,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裤脚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棉裤。她牵着牛往坡上走,小宝跟在旁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雪后的山坡白茫茫一片,老黄牛慢吞吞地啃着被雪埋住的枯草。李秋月找了处背风的石头堆,让小宝坐在上面晒太阳,自己则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小人。小宝很快就忘了害怕,咯咯笑着指认:“这个是娘,这个是我。”
“那这个是谁?”李秋月画了个高高的小人。小宝的手顿了顿,小声说:“是爹吗?”
李秋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赶紧擦掉那个小人:“不是,是王叔叔。”
中午时分,她从布包里拿出窝窝头,掰了一半给小宝,自己啃着剩下的。老黄牛凑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胳膊,她摸了摸牛脖子,想起老李沟的那头老黄牛——去年被大山牵去赌了,回来时换了个银镯子,说是给刘佳琪买的。
“娘,你看!”小宝突然指着远处。李秋月抬头望去,看见王强挑着担子往这边走,筐里装着个瓦罐。“给你们送点热乎的,”他把瓦罐递给她,“我娘熬的小米粥,还卧了俩鸡蛋。”
小米粥冒着热气,鸡蛋的香味钻进鼻孔,李秋月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想道谢,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王强挠了挠头:“快趁热吃,我得赶紧回去看铺子。”
他刚走没多远,就见刘佳琪男人从坡下爬了上来,手里拿着根鞭子:“偷懒是不是?让你放牛,你倒在这儿享福!”
李秋月赶紧把瓦罐藏到石头后面,拉着小宝站起来:“没有,牛在吃草呢。”
“吃草?我看你是想找打!”男人一鞭子抽过来,李秋月下意识地把小宝护在身后。鞭子抽在她的背上,火辣辣地疼,像被火烧过一样。
“别打我娘!”小宝哭喊着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男人被绊了一下,抬脚就想踹,却在看到孩子那双眼睛时,脚腕顿了顿。
“滚!”他收回鞭子,恶狠狠地瞪着李秋月,“天黑前要是赶不回牛,看我咋收拾你!”
男人走后,李秋月才敢扶着石头坐下,后背的疼一阵阵往上涌。小宝用小手摸着她的后背,眼泪汪汪的:“娘,疼不疼?”
“不疼。”李秋月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从石头后面拿出瓦罐,“快吃鸡蛋,凉了就不好吃了。”
夕阳把山坡染成金红色时,李秋月牵着牛往回走。小宝走累了,她就背着他,牛绳缠在手腕上。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老李沟的山风。
走到村口时,看见王强站在杂货铺门口张望,看见她们赶紧迎上来:“咋样?没出事吧?”
李秋月摇摇头,把牛绳递给闻讯赶来的刘佳琪男人。男人接过绳子,没看她,转身就走。王强看着她背上的小宝,突然说:“我铺子里缺个人帮忙看店,要不……你明天过来?”
李秋月愣住了。
“工钱不多,管饭。”王强赶紧补充,“总比去放牛强。”
夕阳的光落在王强脸上,他的耳朵有点红。李秋月看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松动了一下,像初春化冻的冰。
“好。”她轻轻说。
夜里躺在偏房的木板床上,小宝睡得很沉,大概是白天累坏了。李秋月摸了摸后背,那里已经肿了起来,一碰就疼。可她却不觉得有多难受,甚至有点庆幸——至少,她不用再去那个空旷的土坯房里守着冷灶,至少,她能让小宝吃上热乎饭。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像撒盐。李秋月闭上眼睛,听着雪落在屋顶的声音,突然想起大山临走时那张纸条。“别等我”,他说得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值得等的人。
山外的路或许难走,但总比困在山里等死强。她摸了摸小宝的头,在心里默默说:娘带你走出去,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