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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峪的冲天大火,如同在北境沉沉的夜幕上,用最浓烈的朱砂与烈焰,狠狠划下了一道染血的伤痕。熊熊烈焰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疯狂舔舐着低垂的铅灰色天幕,将那厚重的云层都灼烧出了一片诡异的橘红。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那原本冰冷纯粹的洁白,瞬间染成了凄艳而令人心悸的赤红,这惊心动魄的景象,数十里外,依旧清晰可见,仿佛天神震怒,降下焚世之火。

云州城头,刚刚击退一波燕军“猛烈”佯攻的柔然守军,还未来得及擦拭刀锋上的血迹,喘匀胸腔里灼热的气息,便被后方天际那骤然亮起、愈演愈烈的诡异赤红所震慑。起初是茫然的低语与猜测,随即是瞳孔骤缩、难以置信的惊骇,最后化为了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急速蔓延!

“火!快看那边!是黑风峪的方向!”

“粮草!是我们的粮草大营!”

“长生天啊!这怎么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

骚动与绝望的呼喊取代了短暂的胜利喧嚣,原本因成功守住城池而稍有提振的士气,如同被针扎破的皮囊,瞬间泄得一干二净,直坠冰窟。粮草被焚,对于任何一支深入敌境的军队而言,都是足以致命的打击!尤其是在这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酷寒严冬,失去了保暖的营帐和果腹的粮食,比面对最凶残狡诈的敌人,更加令人绝望。

柔然王帐内,金碧辉煌,暖意融融,与城头的肃杀严寒判若两个世界。可汗拓跋烈原本正稳坐于铺着白虎皮的狼首王座之上,指尖悠闲地敲击着扶手,听着麾下大将汇报又一次成功击退燕军那看似“垂死挣扎”般的进攻。他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运筹帷幄、尽在掌握的淡淡笑意。然而,这笑意在王帐被骤然映亮、帐外传来惊慌呼喊的瞬间,彻底凝固。

“砰!”

他手中的金杯被骤然捏扁,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醇香的马奶酒溅了他满身,那昂贵的丝绸袍服上顿时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拓跋烈猛地站起身,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几步便冲到帐外,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但他灼热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黑风峪方向那映红半片天空、仍在不断扩张的火光之上!那张一向沉稳如山岳、带着草原霸主不容置疑威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难以置信的惊悸,在他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眸中疯狂交替闪过,最终汇聚成一片骇人的风暴。

“沈……璃……” 他从牙缝里,几乎是碾磨着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下发出压抑的咆哮。他千算万算,算准了这酷寒的天时,算准了云州坚固的地利,算准了燕军劳师远征、久拖必垮,却唯独没有算到,那个远在京城、看似只懂朝堂权术的女人,竟然有如此惊人的胆魄和决断,行此石破天惊的雷霆一击!更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找到,并且敢走那条连草原上最勇敢、最熟悉山地的猎人都视为有去无回之绝路的——鹰愁涧!

“查!给本汗查清楚!是谁干的!有多少人!现在逃往何处!” 拓跋烈猛地转身,怒声咆哮,声浪震得王帐都在微微颤抖,帐内侍立的武士无不噤若寒蝉,“还有,云州城外的燕军主力,现在有何动向?!立刻回报!”

压抑的死寂中,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带来了更加令人心寒魂飞的消息——城外原本“猛烈”攻城、声势浩大的燕军,在后方火光升起后不久,便如同潮水撞上礁石般,极其有序地迅速退去,营寨紧闭,偃旗息鼓,再无任何动静,仿佛之前的狂攻只是一场幻影。而几乎同时,黑风峪侥幸逃出的溃兵也带来了确切无疑的噩耗:袭击者人数似乎不多,但个个悍勇精锐,行动如风,手段狠辣,纵火之后便迅速遁入山林,消失的方向……赫然指向那绝险之地——鹰愁涧!

一切,都在瞬间串联起来,真相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拓跋烈的心脏!

这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精心策划的声东击西之策!用主力佯攻,制造出拼死一搏的假象,吸引了他和云州守军所有的注意力,而真正的致命杀招,却是一支被他忽略的奇兵,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穿越了被视为天堑的绝路,如同匕首般,精准而狠辣地直插他大军的心脏——粮草重地!

“好!好一个沈璃!好一个摄政太傅!” 拓跋烈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声比帐外呼啸的北风还要刺骨凛冽,充满了被一个女子狠狠摆了一道、颜面尽失的屈辱和滔天的杀意,“本汗纵横草原二十载,今日倒真是小瞧了你!小瞧了你这女人!”

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帐内一众面色惶惶、大气不敢出的将领,最后定格在肩上还裹着厚厚伤布、脸色惨白如纸的秃发乌孤身上。那目光中的寒意,让秃发乌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羞愧地低下头。

“传令!” 拓跋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集结王庭所有能动用的精锐骑兵!立刻!给本汗追!就算把鹰愁涧给本汗翻过来,把每一寸雪地都染红,也要把沈璃给本汗揪出来,碎尸万段!” 粮草被焚,军心已乱,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此刻,唯有以雷霆手段,擒杀罪魁祸首,用沈璃的人头来祭旗,才能勉强稳定摇摇欲坠的局势,挽回他草原霸主的无上威严!

“大汗三思啊!” 一名鬓发已斑白、经验丰富的老将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劝阻,“鹰愁涧地势险峻异常,如今又逢特大风雪,夜间追击,视线不明,道路冰滑,恐……恐中敌人埋伏啊!而且……而且我军粮草被焚,当务之急,是立刻稳定军心,清点剩余物资损失,同时火速派人向后方王庭求援,设法调运粮草……”

“住口!” 拓跋烈厉声打断,如同暴怒的雄狮,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几,杯盘狼藉,“粮草被焚,军心已然浮动,若不立刻斩杀罪魁祸首,以儆效尤,如何稳定军心?难道要让数十万儿郎们饿着肚子,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敌人纵火之后逍遥法外吗?!那沈璃刚刚经历苦战,又是攀越天险,必定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此时不追,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她逃回燕军大营,我们才追悔莫及吗?!”

他此刻已被炽烈的怒火和一种隐隐的不祥预感彻底冲昏了头脑。沈璃此举,不仅是在军事上给予他沉重一击,更是在所有柔然将士的心中,强行种下了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那个来自大燕的女人,诡计多端,无所不能,连飞鸟难渡的天堑都能跨越!此女不除,他拓跋烈威信扫地,日后如何统御草原诸部?必将寝食难安!

在他的严令甚至带着死亡威胁的催促下,数支柔然最为精锐的骑兵,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味,顶着愈发猛烈、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风雪,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黑暗笼罩下、危机四伏的鹰愁涧方向。铁蹄践踏积雪,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

与此同时,在远离云州城、靠近鹰愁涧的莽莽雪山密林之中,沈璃正率领着不足三百人的残部,进行着一场比来时更加艰难、更加绝望的死亡跋涉。

撤退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

身体的疲惫早已超越了极限,达到了某种麻木的状态。连续一天两夜不眠不休的极限攀爬、冰天雪地中的潜伏、以及黑风峪内那短暂却极度激烈的厮杀,几乎耗尽了她和队伍中每一个人最后的一丝气力。北境的酷寒,如同无数细密冰冷的针尖,无孔不入地穿透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衣甲,深入骨髓,带走体内残存的热量。手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仿佛只是勉强连接在身体上的木棍,每一次迈步,都依靠着本能和意志在强行驱动。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灼痛,冰冷的空气吸入,宛如吞下无数细小的冰刃。

更重要的是,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来时在深厚积雪中留下的足迹,虽然很快就被无情飘落的新雪层层覆盖,但在那些世代生活在马背上、追踪技术出神入化的柔然斥候眼中,依旧可能留下细微的、足以致命的破绽。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尽快远离黑风峪这片危险区域,赶在柔然人大规模搜山、形成合围之前,与预先约定好的接应部队汇合。

“快!跟上!都不要掉队!” 沈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她拄着一根临时从枯树上掰下来的粗粝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甚至没过大腿的积雪中艰难前行,每踏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身体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栽倒在地,被这无情的雪原吞噬。那件原本用于伪装的白色披风,早已在攀爬和战斗中被撕裂成布条,沾满了泥泞、血污和冻结的冰碴,狼狈不堪。

玄枭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始终紧随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他的状态相对稍好,毕竟武功底子深厚,但连日来的消耗和肩头不断渗血的伤口,也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昔,如同最机警的猎鹰,时刻不停地扫视着周围被风雪模糊的景物,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身后的暗凰卫和幸存下来的死士们,沉默得如同岩石,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累,更没有人掉队求援,但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不可避免地、缓慢而坚定地慢了下来,如同迟暮的老人。

“太傅……您的脸色……休息一下吧,哪怕一刻钟也好……” 一名紧跟在后的暗凰卫看着沈璃那苍白如纸、几乎与雪地同色的侧脸,以及她踉跄虚浮的脚步,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恳求道。

“不能停!” 沈璃甚至没有回头,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何尝不想停下来,哪怕只是坐一下,让几乎要炸裂的肺腑和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得到片刻的喘息?她的身体早已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全凭着一股不屈的信念和对身后这些誓死相随将士的责任感在强行支撑。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仁慈和松懈,换来的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柔然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追兵随时可能出现!停下来,就是等死!想想黑风峪那场大火,想想我们为何而来!”

她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判断,后方被风雪阻隔的密林深处,隐约传来了不同于风雪呼啸的、更加沉闷而急促的声响——那是马蹄狠狠践踏压实积雪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柔然人特有的、如同野狼发现猎物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哨声!

“追兵!是柔然追兵!他们来了!” 负责在队伍最后方断后警戒的暗凰卫,用尽力气发出了嘶哑的警报!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残存的睡意和疲惫被强烈的危机感瞬间驱散!

“准备战斗!依托树木,结阵!” 玄枭低喝一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仅存的、尚有余力的暗凰卫和死士们不需要更多命令,立刻凭借本能和训练,迅速向中间靠拢,利用周围粗大的树木作为掩体,组成了一个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惨烈气息的圆形防御阵势。刀剑出鞘的冰冷摩擦声,弓弩上弦的细微机括声,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瞳孔中燃烧着疲惫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沈璃也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迅速松开拄着的树枝,反手握住了腰间的短刃。冰冷的刀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快速而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坡地,积雪深厚,不利于快速移动和隐蔽,但散布的粗大树木至少可以提供一些必要的掩护,不至于被骑兵一冲即溃。

“不要硬拼!他们的目标是本宫!利用树木且战且退!向东南方向转移,我记得来时勘察过,那里有一处狭窄的山坳,入口易守难攻!” 沈璃的大脑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下,依旧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飞速运转,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战局的敏锐洞察,迅速做出了最有利于生存的决策。

她的命令刚刚下达,如同鬼魅般,数十名柔然骑兵便已冲破重重雪幕,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边雪地上无法完全掩盖的踪迹,发出了兴奋而残忍的嚎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纷纷策动战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朝着这支疲惫之师发起了凶猛的冲锋!马蹄翻飞,溅起漫天雪粉。

“瞄准马匹!放箭!”

稀疏却精准的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冲锋的骑兵。但在狂舞的雪花和茂密树木的干扰下,本就数量不多的弩箭收效甚微。只有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柔然骑兵惨叫着中箭落马,瞬间就被后续涌来的铁蹄淹没。而更多的骑兵,已经凭借马速,如同旋风般冲到了近前!弯刀反射着雪地微光,带着死亡的气息。

“保护太傅!杀!” 玄枭厉啸一声,身形如鬼如魅,竟是不退反进,主动迎上了一名冲在最前面、看样子是头目的柔然百夫长!剑光如同毒蛇吐信,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地格开劈来的弯刀,随即顺势一抹,血光迸现!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最残酷的白刃战,在这冰天雪地中瞬间爆发!

早已疲惫到极点、大多带伤的大燕死士,面对这些养精蓄锐、人高马大的柔然精锐骑兵,几乎陷入了一面倒的劣势。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用早已冻得麻木的身体,用卷刃的刀剑,用最后的气力和生命,构筑起一道脆弱却无比坚韧的人肉屏障,死死地挡在追兵与沈璃之间,用怒吼和鲜血,为太傅和其余同伴的撤退争取着哪怕多一息的宝贵时间!

一名年轻死士被高速冲来的战马狠狠撞飞,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砸在树干上,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口中喷出的热血在雪地上洒下触目惊心的红;另一名重伤的死士眼见一名骑兵冲向沈璃撤退的方向,竟咆哮着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战马的前腿,任由锋利的弯刀疯狂地砍劈在他的后背,血肉模糊,也死不松手;暗凰卫们则展现出了他们作为精锐刺客的可怕之处,身形在林木与骑兵的缝隙间诡异穿梭,每一次出手都刁钻狠辣,不求伤敌,只求一击毙命,专攻咽喉、眼睛等要害,试图以最小的代价制造最大的混乱,延缓追兵的脚步。

沈璃没有立刻撤退。她知道,自己多吸引一分注意力,多斩杀一个敌人,就能为那些用生命为她断后的将士减轻一分压力,为整个队伍的撤离多争取一线生机!她利用树木的掩护,身形灵活得不像一个体力透支的人,手中的短刃如同她意志的延伸,每一次刺出、格挡、闪避,都精准而高效,专门瞄准战马脆弱的眼睛、关节,或者骑兵防护薄弱的脖颈、腋下!她在雪地中翻滚、腾挪,冰冷的雪沫沾满了她的脸颊,几缕散落的发丝被汗水与雪水黏在额前,模样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决绝。

“太傅!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玄枭拼着硬挨了对手一刀,代价是左臂再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借力后退,回头冲着沈璃的方向发出近乎嘶哑的咆哮,眼中充满了焦急与恳求。

沈璃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她看到了那名抱着马腿死去的士兵,看到了那名被撞飞后无声无息的年轻面孔,看到了玄枭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每一秒的停留,都是用袍泽的鲜血换来!

她猛地一咬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在血与火中为她奋战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东南方向,头也不回地冲去!

十几名紧紧护卫在她身边的暗凰卫和少数侥幸从第一波接触中脱身的死士,如同最忠诚的亲卫,立刻簇拥着她,且战且退,紧紧跟上。

身后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垂死的惨叫声……种种声音交织成一曲悲壮而惨烈的死亡交响乐,但随着距离的拉远和风雪的阻隔,渐渐变得模糊、微弱,最终被呼啸的风声彻底掩盖。然而,那份惨烈与牺牲,那份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生机,却如同最滚烫的烙印,深深铭刻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永世难忘。

当他们终于踉跄着、互相搀扶着冲进那处记忆中狭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行的山坳时,回头望去,能够跟上来的身影,已经不足五十。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处山坳入口处怪石嶙峋,巨大的岩石历经风霜,形态各异,天然形成了一道颇为险要的隘口。沈璃顾不上喘息,立刻嘶声下令:“快!搬动石头和积雪,堵住入口!能堵多少堵多少!快!”

求生的本能激发了众人最后的气力,幸存者们不顾伤痛和疲惫,嘶吼着,用冻僵的双手拼命搬动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沉重的石块、冻结的土块、甚至折断的粗壮枯枝,连同大量的积雪,拼命地堆砌在隘口处。虽然仓促而简陋,但总算勉强将入口堵塞了大半,形成了一道脆弱的屏障。

他们刚刚完成这简陋至极的防御工事,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柔然的追兵便已如同附骨之疽般紧随而至!看到被堵塞的隘口和山坳内严阵以待的燕军残部,这些柔然骑兵发出愤怒的嚎叫,试图下马徒步发起冲击。然而,狭窄的地形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兵力展开和骑兵的冲击优势,加上沈璃等人占据地利,用仅存的弓弩和临时搜集来的冻硬土块、树干作为滚石檑木,居高临下地进行顽强阻击,竟然一时奇迹般地挡住了追兵凶猛的攻势。

战斗,陷入了短暂而残酷的僵持。

柔然人一时攻不进来,在外围咆哮叫骂;沈璃他们也彻底失去了冲出去的可能与力气,被困死在这绝地之中。

沈璃背靠着一块冰冷刺骨、覆盖着薄冰的岩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她的左臂在刚才的混战中被弯刀的锋刃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此刻在极低的温度下已然冻结,与布料黏连在一起,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和撕裂感。体力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天地仿佛都在旋转,几乎要立刻晕厥过去。

玄枭的情况比她更糟,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如同脚下的积雪,嘴唇泛着青紫色,气息微弱地靠坐在沈璃旁边不远处,连抬起手臂按住伤口都显得异常困难,只能依靠着岩石勉强支撑着不倒下去。其余幸存下来的人,也个个身上挂彩,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被风雪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在山坳这狭小的空间内无声地弥漫、发酵。

难道……历经了千辛万苦,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牺牲,创造了焚毁敌粮的奇迹之后,他们最终的归宿,竟是要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山绝地之中,默默无闻地冻饿而死,或者被蜂拥而至的敌人乱刀分尸吗?

沈璃疲惫地闭上双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慕容玦那张稚嫩而全然依赖着她的脸庞,清澈的眼眸中带着对“太傅”的无条件信任;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或敬畏、或质疑、或嫉恨、或期待的复杂目光交织成的无形巨网;父亲沈策那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却始终挺直如松的坚毅背影;还有云州城头,那封字字泣血的军报中,守将周磊那仿佛穿透纸背、不甘怒视苍穹的决绝双眸……

不!她绝不能死在这里!她答应过要守护玦儿,守护这大燕的江山!她还没有为父亲洗刷冤屈,还没有让那些牺牲的将士安息!她肩负着太多人的期望和性命,怎能就此放弃?!

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原本因极致疲惫而显得有些黯淡失焦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骤然重新燃起了灼灼的、足以穿透一切阴霾的光芒!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腿,顽强地再次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无不写满了绝望、疲惫与茫然的脸庞。

“弟兄们!”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甚至带着血气,却奇异地拥有了一种能够穿透风雪、直抵人心的力量,“看着我!我们都还活着!而且,我们成功了!黑风峪的粮草,已被我们亲手焚毁!那冲天的火光,就是我们的战功!拓跋烈的数十万大军,从此刻起,将面临着断粮的危机,军心必然大乱!我们,用区区数百人之力,做到了千军万马都难以企及的事情!我们,无愧于大燕,无愧于身后的百姓!”

她顿了顿,看着众人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光,因为她的话语而重新闪烁起微弱的火星,继续用尽力气说道:“我知道,大家很累,很冷,很饿,伤口很痛,心里……也很怕。说实话,本宫也是。这没有什么可耻的!我们是人,不是铁打的!但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倒下!我们每多坚持一刻,云州城外的秦峰将军,我们的大军,就多一分准备和胜算!大燕,就多一分驱逐胡虏、收复河山的希望!”

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惨烈与决绝,在这小小的山坳内回荡:“想想我们的父母妻儿!想想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故土!想想那些被柔然铁蹄践踏、惨遭屠戮的同胞!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我们流的每一滴血,我们付出的每一条生命,都是为了让他们能不再受此屈辱和苦难!都是为了后世子孙,能享有太平!”

“纵然今日,我等注定要埋骨于此,马革裹尸,” 她的目光如同冷电,扫过每一个人,“我等亦能昂首挺胸,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王,无愧于家国!但本宫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秦峰将军他们,一定已经看到了信号,一定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搜寻接应我们!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她的话语,并不如何激昂澎湃,却如同在冰冷死寂的灰烬中,投入了最后几颗顽强燃烧的火种。那微弱的光芒,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黑暗和寒冷,却足以重新点燃濒临崩溃的求生意志,唤醒沉睡在血脉深处的血性与不屈!

“誓死追随太傅!” 一名手臂受伤、简单包扎着的暗凰卫,用未受伤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挣扎着嘶声喊道,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对!太傅说得对!跟胡虏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算死,老子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来!不能白死!”

求生的欲望,与敌偕亡的惨烈气势,以及那份被重新唤醒的荣誉感与责任感,再次从这几十个伤痕累累、濒临绝境的残兵身上升腾而起,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韧不拔的力量。

沈璃知道,光靠士气和口号支撑不了太久,必须找到实际的出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所有杂念和身体的痛苦,如同最敏锐的猎人,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山坳内的每一寸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细节。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山坳最深处,那片被厚厚的、几乎垂落到地面的积雪和密密麻麻、早已枯死的藤蔓完全覆盖的岩壁之上。

“玄枭,” 沈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那片岩壁,“你看那里……那积雪和藤蔓覆盖的形状,边缘是否……过于规整了些?像不像是……刻意遮掩的洞口?”

玄枭强忍着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凝聚目力,顺着沈璃所指的方向仔细看去。起初只是模糊一片,但当他静下心来,排除干扰,仔细观察那积雪的隆起弧度和藤蔓垂落的疏密走向时,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惊疑与希望的光芒:“太傅明察!确实……确有蹊跷!那不像是常年风化形成的天然堆积,倒像是……人为堵塞后,经年累月被风雪覆盖的样子!”

“去看看!小心戒备!” 沈璃心脏猛地一跳,当机立断,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促。

两名伤势相对最轻、行动尚且敏捷的暗凰卫立刻领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开始动手,用佩剑和双手,极其谨慎地、一点一点地扒开那厚重的积雪,割断那些纠缠不清、韧性十足的枯藤。

随着积雪和藤蔓被逐渐清理,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约莫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过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土腥气以及某种动物巢穴气息的、阴冷的微风,从洞内幽幽吹出,拂过众人冰冷的脸颊!

“是山洞!真的有一个山洞!”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带着哭腔的惊喜低呼!

这可能是多年前猎户或采药人留下的临时避难所,也可能是在地质变迁中形成的天然溶洞!无论其起源如何,在此刻,在这绝境之中,这个突然出现的洞口,无疑就是那根传说中能救命的稻草,是黑暗尽头突然出现的一线微光,是绝望中孕育出的唯一生机!

“进去查探!注意安全,若有异常,立刻退出!” 沈璃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立刻下令,同时示意其他所有人保持最高警戒,刀剑向外,防备可能趁机袭来的敌人。

一名暗凰卫深吸一口气,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仅剩下小半截的、无比珍贵的火折子,微弱摇曳的火光勉强驱散了洞口附近的黑暗。他率先弯腰,小心翼翼地将上半身探入洞内,仔细查探了片刻后,里面传来了他带着明显惊喜和振奋的声音:“回禀太傅!里面空间比洞口看起来大得多!似乎很深,足够容纳我们所有人!而且……而且有空气流动,感觉不到憋闷,应该另有通风之处!暂时未发现危险!”

“天无绝人之路!快!所有人,交替掩护,依次进入山洞!进去的人立刻向深处探查,扩大安全区域!注意清理我们进来的足迹和痕迹,尽量恢复洞口伪装!” 沈璃心中那块如同冰山般沉重的大石,终于稍稍松动了一丝,她立刻发出一连串清晰而迅速的指令,语气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决断。

四十七名幸存者,爆发出最后的潜能,迅速而有序地,一个接一个,弯腰钻入了那象征着生机的黑暗洞口。入口处,最后两名暗凰卫负责断后,他们极其小心地用积雪和散落的枯藤,再次将洞口巧妙地伪装起来,尽可能抹去有人进入的痕迹,这才最后退入洞内。

山洞内部果然别有洞天。虽然入口狭窄,但内部空间却比想象的要开阔许多,像是一个巨大的厅堂,足以让这几十人容身而不会感到过分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变的气味,但并不令人窒息,隐约能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流从洞穴深处不知名的缝隙中透出。最重要的是,这里彻底隔绝了外面那要命的、如同刮骨钢刀般的凛冽寒风,温度虽然依旧很低,却比那冰天雪地的山坳要“温暖”了太多太多,至少给了身体一个不至于立刻冻僵的喘息之机。

一进入这相对安全、可以暂时躲避风雪和追兵视线的环境,那一直被强行压抑着的、极致的疲惫和松懈感,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几乎是在确认暂时安全的下一秒,所有人都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一般,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或直接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沉重喘息。

沈璃同样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感受着劫后余生带来的巨大虚脱感,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再次崩裂,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胃和喉咙。然而,她的精神却因为找到了这处避难所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她很清楚,危机远未解除。他们只是暂时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柔然人很可能还在外面疯狂搜索,他们被困在这里,缺乏最基本的食物、饮水和药品,重伤员的伤势在持续恶化,严寒和感染依然可能随时夺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这山洞,是生机,也可能最终成为他们的墓穴。

“玄枭,立刻清点人数,统计伤亡情况,检查我们还有多少物资,尤其是火源、伤药和能入口的东西。” 沈璃的声音微弱,却依旧保持着一名统帅应有的清晰和冷静,在这寂静的山洞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玄枭挣扎着,依靠着一名暗凰卫的搀扶,开始执行命令。很快,结果便报了上来:连同沈璃在内,幸存者共计四十七人。其中,重伤失去行动能力者八人,包括失血过多、伤势最重的玄枭自己;不同程度轻伤者二十余人;几乎可以说是人人带伤,完好无损者几乎没有。物资方面,情况更加令人绝望——所有随身携带的干粮,在之前长途奔袭和激烈战斗中早已消耗殆尽,连一点碎屑都未曾剩下;水囊也大多空空如也,或者里面残存的一点水早已冻成了冰坨;仅存的,只有每个人身上或许还藏着的一点备用伤药(也所剩无几),以及那几近耗尽、需要小心翼翼保存的火折子。

形势,依旧严峻到了极点,看不到任何乐观的理由。

“轮流休息,恢复体力,但警戒绝对不能放松!洞口必须时刻有人值守,监听外面动静。” 沈璃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继续吩咐,“收集洞内所有能找到的干燥枯枝、苔藓、甚至是能燃烧的动物粪便,集中起来,在我们所在区域的中心,尽量生起一小堆篝火。大家靠拢取暖,注意控制火势,避免烟雾过大引起外面注意。” 她必须利用起这洞内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住这四十七人的生命体征和最后的战斗力,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援军,或者……等待下一个命运的转折。

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火苗,终于在一小堆精心搜集来的可燃物上艰难地跳跃起来,橘红色的光芒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驱散了一小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足以慰藉心灵的暖意。幸存的人们下意识地、艰难地向火堆靠拢过来,伸出冻得僵硬青紫的双手,感受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温度,仿佛这摇曳的火光,就是他们与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沈璃撕下自己内衬衣衫相对干净些的布条,用士兵冒险从洞口缝隙收集来的、冰冷刺骨的雪水,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清洗着玄枭和其他几名重伤员那狰狞外翻、甚至开始出现溃烂迹象的伤口。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专注和轻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清创带来的剧痛让玄枭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太傅……” 玄枭看着沈璃那在微弱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看着她为自己包扎时那专注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有感激,有愧疚,有震撼,更有一种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九死未悔的决绝,“属下……无能,不仅未能护得太傅周全,反成拖累……累得太傅亲身犯险,置身于此等绝境……”

“不,你们做得很好。没有你们,本宫早已死在黑风峪的火海之中,或者刚才的山坡之上,绝无可能抵达此地。” 沈璃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山洞内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无不写满了坚忍与忠诚的脸庞,“是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完成了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是我们一起,走到了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而坚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我们要活下去,把黑风峪胜利的消息带回去,告诉所有大燕的军民,告诉后世子孙,柔然人的铁骑并非不可战胜!我大燕的热血男儿,我大燕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保卫家国、创造奇迹的勇气和力量!”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在这空旷而寂静的山洞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战鼓擂响在心底,再次给予了这些濒临绝境的人们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支撑,支撑着他们那几乎要崩溃的神经,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求生火焰。

洞外,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肆虐,柔然追兵搜索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呼喝声,时而遥远,时而仿佛近在咫尺,提醒着他们危险从未远离。

但在这阴暗、潮湿、冰冷的地下洞穴内,在这簇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的篝火旁,四十七颗心脏,依旧为了生存,为了希望,为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承诺,而顽强地、不屈地跳动着。

沈璃将头轻轻后仰,靠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她不知道明天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秦峰的援军究竟能否找到这里,不知道他们这四十七人,最终能有几人活着走出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雪山。

但她知道,并且坚信,只要这洞里还有一个人在呼吸,只要那簇微弱的火光还未彻底熄灭,只要她沈璃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绝不会放弃希望,绝不会停止抗争。

这场与天争命、与地争路、与人争胜的残酷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刻。而她,沈璃,注定要在这血与火、冰与雪的极端淬炼中,褪去所有浮华与脆弱,真正成长为足以擎起大燕破碎苍穹、引领这个国家走向未来的——国之柱石,不世出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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