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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巍峨的皇城浸染得一片沉寂。唯有紫宸殿侧殿的一隅,烛火固执地燃烧着,跳跃的火苗在沈璃沉静的瞳孔中映出两点微光,仿佛夜海中孤独的航标。

她终于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是关于北境军需调度的紧急文书。朱笔提起,落下沉稳而有力的字迹:“着户部、兵部协同办理,三日内,第一批粮草军械必须运抵边关,延误者,按军法论处。”笔锋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放下笔时,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酸麻,窗外已透出熹微的晨光,淡淡地铺陈进来,试图驱散殿内积攒的夜寒与墨香,却似乎难以穿透她眉宇间那层深锁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更深处无法言说的空茫。

青黛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进来,动作轻柔地撤下早已冷透的残茶,换上一盏新沏的热茶。白瓷杯壁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试图熨帖那彻夜未眠的冰冷。

“今日……可有要紧的安排?”沈璃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青黛垂首,流畅地禀报:“回太傅,辰时需在文华殿召见几位新任的翰林学士,考核其才学品性,以备陛下日后讲读。巳时,户部尚书李大人已在候见,商议南方水患过后,蠲免赋税与灾后重建的具体细则。午间,您需赴慈宁宫向太后请安,就宗室岁贡事宜做简要禀奏。未时……”她的声音轻柔,语速平稳,然而这一项项安排,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沈璃牢牢地捆缚在这张权力的座椅上,不得片刻喘息。

沈璃静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庭院中,那株老梅的枝干在渐亮的晨光中勾勒出苍劲的轮廓,枝头紧闭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沉默的力量。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昨夜定王府废墟那片荒芜死寂的景象,与此刻案牍劳形、运筹帷幄的忙碌,在她心中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一个无声的疑问,再次从心底浮起:这一切的殚精竭虑,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完成先帝慕容翊临终的托付?还是为了向那些无处不在的质疑目光,证明自己并非他们口中那般不堪?

流言,便是在她内心这片隐秘的荒原悄然滋生时,如同暗夜里疯长的毒蕈,挟带着最恶意的揣测和最腐朽的偏见,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宫人们交换眼神时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是朝臣们奏对时,那看似恭敬的姿态下,难以完全掩饰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沈璃并非没有察觉,以她的敏锐,这些细微的变化早已落入眼中。只是她向来不屑于此,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妄议朝政、懈怠职守的官员,意图杀一儆百,震慑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之辈。

然而,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世俗偏见与恶意中伤所能汇聚的力量,也低估了那些隐藏在暗处,对她这位“女主当国”深感不满、利益受损的旧势力,反扑时所能使出的卑劣手段。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支摘窗,在紫宸殿东暖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璃正在教导幼帝慕容玦《帝范》中的“去谗篇”。年仅六岁的慕容玦坐得笔直,小手平放在特制的矮案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做出庄重的模样,听着太傅的教诲。

“陛下可知,何为谗言?”沈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教导幼主特有的耐心。

慕容玦歪着头想了想,奶声奶气却极力模仿着沈璃平日教导时的语调:“太傅说过,谗言……就是不好的话,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人,为了害人而说的。”

“不错。”沈璃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孩子清澈见底、尚未被权谋污染的眼眸,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这孩子的世界,如今还是非黑即白,单纯如纸,他还未能体会,这宫墙内外,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谗言犹如包裹着蜜糖的毒药,能迷惑君主的心智,离间君臣之间的信任,最终败坏朝廷的纲纪。为君者,首要便是明辨是非,亲近贤德的臣子,疏远奸佞的小人,使得谗言没有缝隙可以钻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压抑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暖阁内的宁静。内侍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粗糙的、明显是民间所用的麻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太傅……不好了!宫外……宫外突然出现许多……许多揭帖!内容……内容大逆不道!”

沈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依旧平稳:“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内侍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中的麻纸高高举起,头埋得极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

沈璃接过那卷麻纸,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为了隐匿笔迹,用的也是最粗俗直白的市井语言,然而那内容,却恶毒尖锐得令人心惊——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沈氏璃,罪奴之身,断指之残,焉敢窃据神器,凌驾幼主?此乃亡国之兆也!”

“揭秘摄政尚宫沈璃:昔日定王府刷洗夜壶之贱婢,凭借狐媚手段蛊惑先帝,今又挟制幼帝,把持朝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断指克君!先帝壮年早逝,皆因此女命格凶煞,刑克帝王!留她在朝一日,大燕国祚危矣!”

“女主当国,阴阳颠倒,天下必有大乱!北境戎族寇边,南方水患频仍,此乃上天警示!”

一条条,一列列,不仅将她最为不堪的罪奴出身、视为禁忌的断指残疾公之于众,极尽渲染侮辱之能事,更将她摄政以来,所有的天灾人祸,无论边关战事还是地方灾情,都蛮横地归咎于她的性别和那莫须有的“凶煞”命格。编造之荒谬,用心之歹毒,已然超出了政敌攻讦的范畴,带着一种欲将她彻底摧毁的歇斯底里。

慕容玦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字句的具体含义,但孩童敏锐的直觉,让他瞬间感受到了殿内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以及沈璃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他吓得缩了缩肩膀,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沈璃的衣袖,小声地、带着不安唤道:“太傅……”

沈璃握着麻纸的手指,微微收紧,纤直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粗糙的纸质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她甚至可以想象,这些恶毒的揭帖,如同瘟疫一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被争相传阅、议论。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会如何用充满怀疑、恐惧甚至厌恶的目光,看待她这个“不祥”的摄政太傅。

罪奴之身……断指之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执笔的右手上。宽大的官袍袖口下,那截缺失的尾指,是当年在定王府浣衣局,因一次被精心设计的“意外”打碎了萧衍心爱的紫金砚台,被暴怒的萧衍亲手用沉重的青铜镇纸,狠狠砸断的。那时钻心的剧痛、刻骨的屈辱,以及鲜血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场景,早已沉淀为记忆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的疤痕。平日,她总是用袖口小心遮掩,试图将那段不堪的过往与这残缺一同隐藏。此刻,却被这恶毒的流言,如此血淋淋地、粗暴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点、嘲笑、诅咒。

内心那片刚刚被责任与政务暂时压制下去的虚无荒原,仿佛又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激起了漫天带着血腥气的尘埃。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如同从万丈冰窟底部涌出的寒流,不受控制地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那剧烈的心跳。

“太傅……”青黛担忧地上前一步,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更多的却是对沈璃的心疼。她跟随沈璃最久,深知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沈璃心底最深的伤处。

然而,沈璃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凝滞的速度,将那张写满污言秽语的麻纸,重新卷好。她的动作稳得惊人,没有丝毫的颤抖。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近乎没有表情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邃如墨玉的眸子,此刻寒意凛冽,深不见底,仿佛极北之地千年不化的寒冰,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

她看向跪在地上、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内侍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足以冻结空气的威压:“传令下去。命九门提督府即刻派人,全力收缴京城内外所有此类揭帖,凡有私藏、传阅、乃至私下议论者,一经查实,杖三十,绝不姑息。命京兆尹府,联合刑部,严查此次揭帖的印制、散播源头,三日之内,本宫要看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是!是!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内侍监如蒙大赦,连磕了几个头,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沈璃的目光转向青黛,语气淡漠,却字字千钧,带着冰冷的杀意:“让‘暗凰卫’立刻动起来。本宫要知道,这些流言的源头,究竟是哪些魑魅魍魉在背后兴风作浪。给本宫查,彻彻底底地查清楚,一个……都不许漏掉。”

“暗凰卫”,是她执掌朝政之后,依托部分对沈家依旧忠诚的旧部和多年来精心培养、考验过的心腹死士,建立起来的一支直属于她、完全听命于她的秘密力量。他们专司监察百官动向,刺探各方情报,并处理一些明面上不便出手的“麻烦”。其首领代号“玄枭”,行踪诡秘,能力非凡,只对沈璃一人负责,是她手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暗刃。

“是!属下明白!”青黛眼中厉色一闪,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快步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慕容玦不安地摇了摇沈璃的衣袖,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担忧:“太傅……那些纸上……写的是什么不好的话吗?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说太傅不好?”

沈璃低头,看着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眸,那里面映出的,是自己此刻冰冷而略显苍白的脸。她心底那翻涌的冰冷戾气,稍稍被这纯真的目光安抚、压制了下去。她缓缓蹲下身,与慕容玦平视,抬手,极其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轻轻整理了一下他因为方才紧张而有些歪斜的衣领。

“陛下,”她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你要记住,这世间,总有一些人,自己能力不济,便见不得他人比自己强大;自己内心阴暗,便习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他们不敢在光明正大处与我们较量,便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流言蜚语做武器,试图伤人。陛下日后会渐渐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耳朵里不能只听得进颂扬赞美之声,更要学会……去分辨这些来自暗处的、嘈杂而恶毒的噪音。”

慕容玦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沈璃话语中的平静与力量,这让他安心了不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握成拳头,语气坚定地说:“玦儿相信太傅!太傅是好人!太傅教玦儿读书识字,教玦儿治理国家的道理,还帮玦儿对付那些坏人!他们一定是嫉妒太傅!”

孩子稚嫩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维护,像一道微弱却纯粹的光,短暂地照进了沈璃心底那片被寒意与荒芜笼罩的角落。她微微颔首,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谢陛下信任。今日的课就到此为止,陛下回去后,将《帝范》‘去谗篇’认真抄写三遍,细细体会其中深意。”

“是,太傅。玦儿告退。”慕容玦乖乖地躬身行礼,努力做出最标准的样子,然后在内侍的簇拥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暖阁。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角落里狻猊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还在袅袅升腾,试图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沈璃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明媚却带着深秋凛冽寒意的阳光。流言如刀,不见血光,却刀刀致命,尤其是针对她最不愿提及的过去和最无法改变的生理残缺。这远比明刀明枪的刺杀,更令人作呕,也更具杀伤力。因为它动摇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权威,更是她执政根基的“合法性”与“正当性”,是在从根本上瓦解她权力的来源。

“暗凰卫”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短短两日,一份详尽的密报,便被秘密呈送到了沈璃的案头。揭帖的源头,被清晰地指向了几位平日里以“清流直臣”自居、道貌岸然,实则与几位手握实权的地方藩王以及朝中保守派宗室往来密切的御史言官。他们利用职权之便,四处搜集、甚至不惜凭空编造关于沈璃的种种“黑料”,然后通过门生故旧、各种隐秘渠道,在士林清流和市井民间大肆散播,煽风点火。而像“牝鸡司晨”、“断指克君”这类极具煽动性和迷信色彩的恶毒谶语,其源头则更加隐晦,隐约指向了后宫某位早已失势、却与逆王萧衍一系沾亲带故的太妃,以及几位在京中享有尊位、却对沈璃掌权极度不满的宗室亲王。

证据链相对完整,幕后推手的脉络也逐渐清晰。

沈璃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密报上的每一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既无愤怒,也无惊讶,平静得令人心悸。她只是拿起那支惯用的朱笔,在那几个跳梁小丑般的御史名字上,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轻轻画了一个鲜红的圈。

翌日早朝,金銮殿内气氛格外凝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空气稠得几乎化不开,连官员们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幼帝慕容玦端坐在那宽大的、对他而言显得过于空旷的龙椅上,小小的身躯努力挺直。沈璃垂着一道珠帘,坐在其后,身影模糊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百官依序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最初的奏对,依旧是关于北境军务调度、南方赈灾后续等常规事宜,沈璃处理得条不紊,决策清晰果决,看不出丝毫异样。

然而,当议程过半,一名姓王的御史,正是密报上被红圈标注的名字之一,突然手持玉笏,迈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愤与激昂:“陛下!太傅!臣……有本启奏!”

“讲。”珠帘之后,传来沈璃平淡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御史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勇气,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几乎响彻整个大殿:“臣近日闻听京城内外流言四起,百姓议论纷纷,皆言……皆言太傅……”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同僚,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算计与恶意,“皆言太傅出身微贱,且……身有残疾,恐于国运有碍!加之太傅以女子之身摄政,已违祖宗法度,致使天象示警,灾祸连连!臣恳请太傅,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计,为陛下圣体安康计,主动辞去摄政之位,还政于陛下,以安天下民心,正本清源!”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满殿哗然!虽然流言早已在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但如此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被御史言官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公然当面弹劾,其性质已截然不同!一些保守派或与王御史暗通曲款的官员,脸上忍不住露出或赞同、或幸灾乐祸的神色;而更多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官员,则纷纷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偷偷窥视着珠帘之后的反应,心中各有盘算。

龙椅上的慕容玦,虽然不太明白“辞去摄政之位”的具体含义,但他能听懂这不是好话,紧张地攥紧了龙袍袖口里的小拳头,不安地在宽大的椅子上微微扭动了一下。

珠帘之后,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仿佛有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片刻之后,沈璃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嘲讽:“哦?王御史忧国忧民,真是……用心良苦。”她的话速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却不知,王御史口中所谓‘出身微贱’、‘身有残疾’,与‘天象示警’、‘灾祸连连’之间,有何确凿的、经得起推敲的关联?莫非王御史除了御史之职,还精通星象卜筮、命理堪舆之学,能断人命格,预知祸福?还是说,在我大燕,煌煌国运,亿万生民的福祉,不系于百官勤勉、将士用命、百姓辛勤耕作,反倒系于本宫一人之身了?”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官员的耳中,字字犀利,逻辑严密,直指对方话语中的荒谬与漏洞。

王御史脸色一白,没料到沈璃如此冷静,且反击得如此精准。他强自镇定,梗着脖子争辩道:“太傅!此乃……此乃民间共识!自古牝鸡司晨,阴阳颠倒,便是大忌!此乃圣人之训!且太傅断指,是为身体不全,不全之人居于高位,恐……恐非吉兆啊!”

“恐非吉兆?”沈璃骤然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厉,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穿透珠帘,瞬间弥漫了整个金銮殿!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王御史!你身为朝廷言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思如何报效国家,体恤民情,反而捕风捉影,以市井无知愚妇之流言为依据,公然在这代表国家最高权柄的金銮殿上,攻讦上官,诅咒国运!本宫倒要问问你,你自幼所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莫非都就着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你……”王御史被这毫不留情的斥骂气得面红耳赤,气血翻涌,指着珠帘,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沈璃却不给他任何喘息和反驳的机会,声音如同数九寒天屋檐下坠落的冰凌,清脆,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说本宫出身微贱?不错!本宫确曾家破人亡,沦落罪籍,在定王府为奴为婢,受尽屈辱,饱尝世间磨难!”她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深沉的、源自过往伤痛的悲愤,“但正是这段经历,让本宫亲眼目睹了权贵如何欺压良善,亲身感受了底层吏治是如何腐败黑暗,更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民间真正的疾苦!先帝圣明,慧眼识人,用人不拘一格,看重的是能力,是忠心,是能否真正为这天下百姓谋取福祉!而非那些虚无缥缈、华而不实的出身门第!”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殿中许多凭借真才实学晋升的寒门官员心上,引起了深深的共鸣。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百官,凡是被那目光扫过的人,无不感到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

“你说本宫……身有残疾?”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执笔的右手,将那只残缺了尾指的手,毫无遮掩地、清晰地暴露在百官惊愕、复杂、甚至不敢直视的视线之中!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本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唯独那处空荡荡的残缺,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这断指,是拜谁所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血泪交织的控诉,“是拜当年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最终谋逆伏诛的逆王萧衍所赐!这伤痕,是忠臣之后蒙冤受屈、家破人亡的印记!是沈家满门忠烈,却惨遭屠戮的见证!在本宫看来,它比某些人四肢齐全、却只会摇唇鼓舌、搬弄是非、行那龌龊卑鄙之举的手,要干净得多!高贵得多!!”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些原本对沈璃的强势有所微词,或对女子摄政心存疑虑的官员,在听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看到那只残缺的手时,也不禁为之动容,心底生出几分复杂的敬意与同情。

“至于你说本宫女子干政,违背祖制……”沈璃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带着睥睨与不屑,“祖制?祖制亦是人定!岂有一成不变之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先帝临终托孤,将年仅冲龄的陛下,将这大燕的万里江山,交予本宫之手,看中的是本宫的能力,是本宫对慕容氏、对大燕的忠诚!如今北境烽烟未熄,将士们在边关浴血奋战;南方水患方平,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正待朝廷救助;国内百废待兴,吏治亟待整顿!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为君分忧,不为民请命,不思如何富国强兵,安顿百姓,却在此处,纠缠于无聊的性别之分,散布恶毒流言,攻击执政,扰乱朝纲!本宫倒要问问你们,你们究竟意欲何为?!是想让这朝局动荡不安,让前线将士寒心,让天下黎民百姓对我大燕朝廷失望吗?!”

一连串如同雷霆般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句比一句犀利,如同沉重的战鼓,狠狠地擂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之上!震得他们耳中嗡嗡作响,心神剧颤!

王御史浑身如同筛糠般抖动,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瘫软在地。

沈璃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她的目光转向殿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然而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比严冬更刺骨的寒意:“御史王允,身负言官监察之责,不思尽忠职守,报效皇恩,反而勾结外臣,散布谣言,惑乱人心,其心可诛!其行,罪无可赦!来人!”

殿外值守的御前侍卫早已做好准备,闻声立刻按刀而入,甲胄碰撞之声铿锵有力,带着肃杀之气。

“剥去他的官服,摘去他的顶戴花翎!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交由三司,联合会审!给本宫彻查到底,严查其同党及所有幕后主使之人!绝不姑息!”沈璃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遵命!”侍卫首领躬身领命,一挥手,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顾王御史杀猪般的挣扎与求饶,利落地剥去他那身象征身份的官袍,摘掉官帽,粗暴地将其双臂反剪,像拖死狗一般,毫不留情地拖出了金銮殿。那凄厉的求饶声,一路远去,最终消失在殿外,只留下满殿的死寂,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整个金銮殿,此刻当真是落针可闻。所有官员都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更不敢与珠帘之后那道模糊却威严无比的目光有任何接触。沈璃这番毫不留情的铁腕手段,不仅仅是为了杀一儆百,更是借此机会,将这起恶性流言事件的源头之一公之于众,表明她已掌握确凿证据,并顺势要将隐藏在水面下的敌对势力,连根拔起!

“还有谁,”珠帘后,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依旧,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对本宫摄政,有异议?”

殿内陷入了一片更长久的、令人难熬的死寂。

良久,才有几位立场相对中立、或本就倾向于沈璃的大臣,率先出列,躬身齐声道:“太傅英明!臣等谨遵太傅教诲!”

随后,如同潮水般,越来越多的官员出列附和,声音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片,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然而,在这片看似臣服的声浪之下,又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多少是迫于形势的暂时低头,便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清楚了。

朝堂之上,铁腕镇压,血流漂杵。然而沈璃深知,权力的刀锋可以斩断明处的敌人,却难以彻底根除暗处滋生流言的土壤。仅靠暴力与恐惧,无法真正平息所有的质疑,也无法赢得天下百姓长久的、发自内心的拥戴。她必须在政治上,拿出实实在在、惠及万民的政绩,才能让那些恶毒的诽谤和荒谬的谶语,不攻自破。

于是,在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王御史等人,并借机清洗了一批与之关联的官员后,沈璃非但没有放缓步伐,反而以更大的精力、更坚定的意志,投入到推行各项惠民新政与巩固朝局之中。

她加大了推行各项政策的力度,务求落到实处,见到成效。

针对南方水患过后的重建与民生恢复,她不仅果断下令蠲免了受灾最严重几个州府未来三年的赋税,更力排众议,从皇帝内帑(即皇帝的私库)中,拨出了一笔数额巨大的专款,亲自下令由工部选派最为清廉干练的官员,组成钦差队伍,火速前往灾区,督导各地水利设施的修复与加固工程,并且派出了直属的“暗凰卫”成员随行监督,严查在赈灾钱粮拨付、工程营造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贪腐舞弊行为。在召见即将南下的钦差时,她的话语冰冷而决绝:“记住,运往南方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必须用到灾民身上,用到堤坝河渠之上!若有谁敢在其中动手脚,中饱私囊,无论涉及何人,背景多深,官居何位,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本宫要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工程,是安居乐业的百姓,而不是一堆空洞的报表和欺上瞒下的奏章!”

针对北境日益紧张的军务,她在确保了粮草军械源源不断供应的基础上,更运用早年身为将门之女时,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的军事知识与战略眼光,亲自与兵部几位经验丰富的老臣,以及通过快马传递军报的边关将领,反复推敲、商议,调整了边境的防御部署,采取了更为积极、灵活的防御反击策略。同时,她动用了“暗凰卫”中最为精干、擅长潜伏刺探的人员,不惜代价,分批潜入戎族内部,一方面搜集其兵力调动、部落动向等军事情报,另一方面,也暗中散播谣言,离间戎族各部之间的关系,从其内部进行分化瓦解。

针对积弊已久、盘根错节的吏治,她更是顶住了来自各方、尤其是世家门阀的巨大压力,毅然打破了论资排辈、看重门第的潜规则,破格提拔了数位出身寒门、无依无靠,但在地方任职期间政绩斐然、官声极佳,且确实具备真才实学的官员,将他们安排到重要的职位上。与此同时,她利用“暗凰卫”搜集到的确凿证据,对几个盘踞朝堂多年、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已成痼疾的世家势力,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打压和彻底的清洗。将其罪证明细公之于众,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手段雷厉风行,毫不手软,极大地震慑了朝野上下那些依旧心怀侥幸、阳奉阴违的官员。

这一系列大刀阔斧、触及根本的举措,不可避免地剧烈触动了太多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暗地里的反抗、诅咒、乃至更加隐秘的阴谋,从未停止。新的、改头换面的流言变种,依旧会如同鬼魅般,时不时地在某些角落悄然出现,说什么“沈璃排除异己,任用私人,意在架空皇权”、“苛待宗室元老,动摇国本,有违孝道仁义”等等。

但此时的沈璃,心境已与初闻流言时不同。她仿佛一台被上紧了发条、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精密机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处理着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政务,耐心教导着日渐成长的幼帝,冷静地平衡着朝堂上各方错综复杂、微妙无比的势力。外界的纷扰与暗箭,似乎已难以再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她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批阅奏章感到疲惫之时,摊开自己的右手,静静地凝视那截断指。曾经的刻骨屈辱和锥心痛苦,似乎已经在岁月的流逝和权力的磨砺中,慢慢地沉淀了下来,转化成为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力量。这残缺,如同一个永恒的警示,时刻提醒着她那段充满黑暗与仇恨的过去,也提醒着她肩上所担负的、关乎天下苍生的现在与未来。她将这份深沉的痛楚,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最深处,如同将那定王府的废墟连同所有不堪的记忆,一同封存。然后,她便能再次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继续前行。

不久之后,她陆续收到了来自北境的军报。在她一系列卓有成效的举措下,边关局势已经得到了初步的稳定,戎族前期几次试探性的、小规模的骚扰和进攻,都被严阵以待的边军成功击退,将士们因朝廷强有力的支持而士气高涨,防御工事也得到了加强。同时,南方也传来好消息,水利修复工程进展顺利,大部分灾民得到了较为妥善的安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社会秩序恢复,民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青黛在向她详细汇报这些好消息时,脸上终于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发自内心的轻松与笑意。

沈璃安静地听完,脸上却并无多少明显的喜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她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庭院中,那株陪伴她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老梅,在经过漫长寒冬的酝酿与等待后,终于在一个寒意尤甚的清晨,悄然绽放了枝头的第一朵梅花。那梅花是极其浅淡的粉白色,花瓣娇嫩,在依旧凛冽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显得那般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柔韧而倔强的、不屈不挠的生命力。

她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花瓣。细微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权力的刀,确实锋利无匹,既可以斩断仇敌,守护所想,却也难免会在挥舞的过程中,伤及自身,甚至让持刀者感到疲惫与孤独。她运用这权力,除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萧衍,赢得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内心却仿佛随之留下了一片被烈火焚烧后的、荒芜的废墟;如今,她再次运用这权力,以铁腕镇压恶意的流言,以智慧推行惠民的新政,以决心守护疆土的安宁……或许,假以时日,她也能在这片个人情感的废墟之上,凭借着责任与使命,重新构建起一些别样的、更为坚固和有意义的东西。

那东西,无关乎她沈璃个人的爱恨情仇,只关乎这慕容氏的大燕江山,关乎这天下万千的黎民百姓,关乎……社稷的安稳与苍生的福祉。

幼帝慕容玦在她的悉心教导下,课业进步飞快,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能够对一些简单的政事,提出自己虽然稚嫩、却往往能切中要害的见解。他看着沈璃的眼神,除了最初的依赖与敬畏之外,渐渐地,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敬重与钦佩。

“太傅,”某一日课业结束之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告退,而是磨蹭到沈璃身边,仰着小脸,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地对她说,“我以后,也想成为像太傅这样……这样厉害的人。可以保护好多人,可以让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

沈璃闻言,低头凝视着他清澈而充满向往的眼眸,良久,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地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未能完全成型、转瞬即逝的、极其浅淡的笑容。

“陛下,”她轻声回应,语气是少有的温和,“您将来,一定会做得比臣……更好。”

窗外,呼啸的寒风依旧未曾停歇,卷着残雪,掠过朱红的宫墙。然而,庭院中那株沉寂了整个冬天的老梅,却已在无人注视的悄然间,挣脱了严寒的束缚,绽放出了满树的芳华。清冷而幽远的香气,执着地透过紧闭的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弥漫进来,悄然冲淡了殿内那常年积累的、沉郁的墨香与药草气息。

沈璃收回目光,不再留恋窗外的景致与梅香,重新坐回那张堆满了奏章的紫檀木大案之后。案上,又新送来了几份需要即刻批阅的紧急文书。

她习惯性地提起那支朱笔,在端砚中蘸饱了浓稠的墨汁,笔尖悬在摊开的奏章之上,略一沉吟,便再次落下了坚定而清晰的字迹。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的重量,关乎着远方将士的生死,关乎着某地百姓的温饱,关乎着这庞大帝国前行的方向。

前路,依旧漫长而崎岖,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与漩涡,从未真正停歇过。但在此刻,沈璃的心中,那片因复仇终结而一度虚无荒芜的旷野之上,似乎真的被点燃了一点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的星火。那是责任,是使命,是承诺,是慕容玦那纯真的话语,是边关安稳的消息,是南方渐起的炊烟……这一切所凝聚成的光。虽然微弱,尚不足以照亮前方所有的黑暗与迷雾,却足以在她感到疲惫、彷徨甚至想要放弃之时,为她指引方向,支撑着她,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孤独而冰冷的权力之路上,一步一步,坚定无比地走下去。

个人的恩怨情仇,可以深深埋藏,可以强行封存,甚至可以任由其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慢慢荒芜,化为时间的尘埃。

但江山的重量,百姓的托付,这沉甸甸的一切,她必须扛起,也必须走下去。

这,就是她沈璃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是她无法、亦绝不愿推卸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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