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竹
陈默是被老林的电话喊醒的。凌晨四点,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得嗡嗡响,山里的信号断断续续,老林的声音裹着风雨,劈头盖脸砸过来:“陈先生,你快来!龙竹坡……龙好像真醒了!”
窗外天还黑着,陈默揉着眼睛坐起来,听筒里除了老林的喘气声,还能听见隐约的低沉轰鸣,像远处的雷声,又比雷声更绵长,裹着股说不出的厚重,顺着电波往耳朵里钻。他心里咯噔一下,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跑。
车开在盘山路上,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摆,还是刮不干净挡风玻璃上的雨。山里的雨跟城里不一样,带着股子野劲儿,砸在车顶“砰砰”响,风裹着雨丝往车窗缝里钻,凉得人打颤。陈默踩紧油门,车灯劈开夜色,照亮路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灌木——老林说的龙竹坡,在山坳最深处,是片长了快百年的老竹林,也是老林祖孙三代守着的念想。
等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晒谷场,就看见老林披着件蓑衣,举着个手电筒,在雨里来回踱步,鞋上沾满了泥,裤脚湿得能拧出水。看见陈默,老林几步就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往竹林走,声音还在发颤:“你听,你听!这声儿,比昨晚还大!”
陈默停下脚步,侧耳听。风从山坳口灌进来,掠过整片竹林,那声音就跟着起来了——不是竹叶沙沙的轻响,是从竹丛深处漫出来的低沉共鸣,呜呜的,像巨兽在喘息,又像古钟被敲响后的余韵,顺着风绕着山梁转,撞在对面的崖壁上,折回来,混着新的风声,更显绵长。雨点子砸在竹叶上,“噼啪”声成了这共鸣的底色,倒真有几分传说里“龙吟伴雨”的意思。
“村里的小孩,昨晚哭了半宿。”老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里满是焦虑,“王婶家的小孙子,吓得抱着枕头往她床上钻,说听见‘大虫子’在叫。还有李伯,有心脏病,昨晚硬是坐着熬到天亮,说那声儿震得他心口发慌。”
陈默跟着老林往竹林里走,脚下的泥路湿滑,每走一步都得踩稳。竹林里的光线更暗,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能看见竹子长得格外密,棵棵都比寻常毛竹粗,竹身泛着青黑色,表皮上爬着细密的纹路,像是被岁月磨过的痕迹。风一吹,竹丛晃荡,光柱里的竹影也跟着摇曳,竟有点阴森森的。
“这林子,打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就叫龙竹坡。”老林的声音在共鸣声里显得有些飘忽,“小时候我爷爷跟我说,早年间有龙栖在这儿,后来龙走了,留下这片竹,说是竹里藏着龙的气,偶尔会响两声,是龙在跟山里打招呼。以前也就春天刮大风的时候,能听见一两声,哪像这半个月,只要下雨刮风,就响个不停,声儿还越来越大。”
陈默蹲下身,避开从竹叶上滴落的雨水,手指抚过一根竹子的竹节。竹节比普通竹子的间距宽些,指腹能摸到竹节间的缝隙,不像别的竹子那样紧密,倒像是天然留出的孔洞。他又凑近闻了闻,竹身有股淡淡的清苦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是老竹子特有的味道。
“你看这竹子。”陈默指着竹身,“竹腔是空的,竹节间距又不均匀,有的宽有的窄,加上长得密,风穿过的时候,气流在竹腔里打转,不同粗细、不同间距的竹子,就会产生不同频率的振动,凑在一起就形成了这种共鸣。”他又用手电筒照向竹丛深处,“而且这片竹林是顺着山坳的地势长的,像个天然的音箱,把声音放大了。”
老林听得愣了,挠了挠头:“可为啥以前不响,就这半个月开始响?”
“你前两年,是不是把竹林西边的那片杂树砍了?”陈默突然问。
老林点头:“可不是嘛,去年冬天砍的。那片树长得乱,挡着竹子的光,我想着多腾出点地方,再种几棵竹苗,来年能多砍些竹编筐。”
“问题就出在这儿。”陈默站起身,往西边指了指,“那片杂树,其实是挡风的。以前风从山坳口吹进来,先被杂树挡一下,风势弱了,穿过竹林时,气流的冲击力不够,共鸣就轻。现在树没了,风直挺挺地往竹林里灌,气流在竹腔里的振动更剧烈,加上竹林的地势放大,声儿自然就大了。”
老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着旁边几棵长得格外怪的竹子:“那你再看看这个,这竹子长得歪歪扭扭的,是不是也跟这声儿有关?”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几棵竹子确实奇怪——有的竹身弯成了弓,竹梢几乎贴到地面;有的拧成了麻花状,竹节都跟着扭曲;还有一棵,竹节长得特别密,像被人硬生生挤在一起,透着股倔强的野气。更奇的是,这些怪竹的颜色,比别的竹子更青亮,看着格外有精神。
“你什么时候发现它们长成这样的?”陈默问。
“就这半个月,跟声儿一起变的。”老林说,“以前这些竹子都长得好好的,直挺挺的,就这阵子,跟疯了似的长,还长歪了。我摸过,竹身比别的竹子硬实,纤维也密。”
陈默伸手掰了掰一根歪竹的枝桠,确实比普通竹子坚韧。他心里有了个猜测:“这共鸣的声波频率,可能刚好能刺激竹纤维的生长。就像给植物听音乐,有的频率能让它们长得更快更好。这些竹子,是被这‘龙吟’催着长,才长得又快又怪,却格外结实。”
“那咋办啊陈先生?”老林急了,“总不能把砍了的树再种回去吧?这竹子长得好是好,可这声儿吵得村里人不安生,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事儿。”
陈默站起身,绕着竹林走了一圈。山坳的地势是西高东低,竹林西边是山口,风就是从这儿灌进来的;东边是村里,声音顺着地势往下飘,刚好飘进村里。他又看了看竹林里的竹子,长得太密了,尤其是中间一片,棵棵紧挨着,气流穿过时,振动更集中,声音也更响。
“有办法。”陈默停下脚步,对老林说,“不用种树,也不用砍竹,咱们给竹林‘顺顺气’就行。”
接下来的三天,陈默没回城里,就住在老林家里。白天天气晴了,他就带着老林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竹林里忙活。
第一步,是在竹林西边的山口,留了几棵高大的樟树。这几棵樟树是老林爷爷那辈种的,长得枝繁叶茂,刚好能挡住一部分从山口灌进来的风。“不用挡太死,”陈默给樟树修了修枝桠,“留些空隙,让风慢慢透进来,减小冲击力。”
第二步,是给竹林“疏苗”。把中间长得太密的竹子,移栽了一部分到东边和北边的空地。移栽的时候,陈默特意按竹子的粗细和高度排列——粗的、高的种在西边,能先挡一波风;细的、矮的种在东边,让气流到了东边,能慢慢散掉。“就像给水流挖渠道,”陈默跟老林解释,“让声波顺着我们排的竹子走,往山坳深处飘,不往村里去。”
第三步,是给那些长得特别怪的竹子“整形”。不是砍,是用绳子轻轻拉,把弯得太厉害的竹身往直了拽,再用竹竿支撑住。“这些竹子纤维密,韧性好,拉一拉不会断,还能改变它们的振动频率,让共鸣的声音更柔和些。”
村里人一开始还半信半疑,觉得陈默这是瞎忙活。可看着他每天在竹林里量来量去,又是移栽又是修枝,说得头头是道,也都愿意搭把手。老林更是天天跟着,陈默说往东,他绝不往西,连家里的饭都是他媳妇送到竹林里来。
忙活了三天,终于把竹林调整完了。那天傍晚,天边又聚起了乌云,看样子又要下雨。老林站在竹林边,心里七上八下的,时不时往西边的山口看。陈默倒显得淡定,坐在竹林边的石头上,跟老林一起抽着烟,等着雨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雨果然下了。先是细密的雨丝,慢慢变成了瓢泼大雨,风也跟着起来了。老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听着。
风掠过山口,先撞在樟树上,枝叶摇晃,风势减了几分,再穿过西边的粗竹,那熟悉的共鸣声又起来了——但这次,声儿轻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种震得人心口发慌的低沉轰鸣,而是变得清透了些,像远处的笛声,混着雨打竹叶的“噼啪”声,倒有了几分悦耳。声波顺着排列好的竹子往山坳深处走,撞在北边的崖壁上,散了开去,只有极淡的余韵飘向村里。
“轻了!真轻了!”老林一下子站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陈先生,你听,声儿小多了!”
陈默也笑了,看着雨幕里的竹林。风还在吹,雨还在下,可那“龙吟”声,真的变成了柔和的共鸣,像是山在轻轻呼吸,又像是竹林在跟风雨对话。他掏出手机,给村里的王婶打了个电话,王婶在那头笑着说:“陈先生,真不吵了!小孙子刚才还问我,是不是山里的‘大虫子’在唱歌,听得可入迷了!”
悬在老林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拉着陈默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要留他在家喝酒。陈默没推辞,两个人坐在老林家的堂屋里,就着花生米和腌菜,喝着自酿的米酒,听着窗外隐约的竹声,倒觉得格外惬意。
“以前总觉得,这竹林是山里的念想,不能动。”老林喝了口酒,感慨道,“现在才知道,不是不能动,是得懂它的性子,顺着它来。”
陈默点点头,看着窗外的雨。他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个爱摆弄花草的人,家里的院子里种着几盆兰花,爷爷总说,养花不是要把它圈起来,是要知道它喜欢阳光还是阴凉,喜欢浇水还是耐旱,“顺着植物的性子来,它才会好好长”。原来对待这片竹林,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事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县里声学研究所的耳朵里。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教授,姓赵,研究声学大半辈子,听说山坳里有片能“发声”的竹林,还能通过调整排列改变声音,当即就带着几个研究员来了。
赵教授一进竹林,就被震住了。他拿着声级计,在竹林里走了一圈,记录下不同位置的声音频率。“太神奇了!”赵教授看着数据,眼睛都亮了,“这是天然的声学共振系统!不同粗细的竹子,就是不同的共振腔;不同的排列方式,就能改变声波的传播路径。比我们实验室里的模型生动多了!”
他又指着那些被“整形”过的怪竹:“你看这些竹子,因为生长过程中受到特定频率的声波刺激,竹纤维的排列都变了,密度比普通竹子高很多。这对我们研究‘声波与植物生长’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老林在旁边听着,一脸骄傲。以前他只知道这片竹林是“龙竹”,是村里的念想,现在才知道,这竹林里藏着这么多学问。
后来,声学研究所就在竹林边搭了个小观测站,刷成了跟竹子差不多的青绿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小竹屋。观测站里放着各种仪器,能实时记录竹林的声音频率、气流变化,还有竹子的生长数据。赵教授和研究员们,每个月都会来个两三趟,有时候还会带着学生来实习。
陈默也常来。有时候是周末,开车进山,跟老林坐在竹林边的石头上,抽抽烟,听听竹声;有时候是研究所请他来,一起讨论怎么调整竹子的排列,让这片“天然声学实验室”发挥更大的作用。
村里的人,也渐渐习惯了这竹声。以前觉得吵,现在听着,倒觉得亲切。夜里下雨,听着那呜呜的共鸣声,反而睡得更踏实。王婶的小孙子,还总拉着大人往竹林跑,说要听“竹子唱歌”。李伯也敢开窗了,坐在窗边,听着竹声,喝着茶,说“这声儿比戏匣子好听”。
有一次,赵教授带着一群学生来观测,正好遇上风雨天。学生们围着观测站,听着竹林里的共鸣声,都兴奋得不行。赵教授指着竹林,对学生们说:“你们看,这就是自然的智慧。风、竹、山坳,本是最寻常的三样东西,凑在一起,就形成了这么奇妙的声学现象。我们做研究,不光要在实验室里搞数据,更要走进自然,读懂自然的语言。”
陈默站在旁边,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心里也有了些触动。他以前做文物保护,总觉得要“修旧如旧”,要尽量保留文物的原貌。可这次对龙竹坡的调整,让他明白,有时候“顺应自然”比“强行保留”更重要。就像这片竹林,不是把它封起来不让动,而是读懂它的“脾气”,给它“疏通气”,既保留了它的奇观,又解决了问题,还让它有了新的价值。
雨停了,风也小了,竹林里的共鸣声渐渐淡下去,只剩下竹叶上的水珠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格外清脆。老林从家里端来茶水,分给大家。陈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是山里的野茶,带着股清苦,咽下去后,嘴里又泛着甜。
“陈先生,你说这竹子,以后会不会会变?”老林突然问。
陈默看着眼前的竹林,竹影婆娑,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笑了笑:“会变的。竹子会越长越粗,风也会变,山坳里的环境也会变。但只要我们顺着它的性子来,它就会一直好好的,一直‘唱’下去。”
老林点点头,也笑了。他蹲下身,摸了摸脚边一棵刚冒芽的竹苗,嫩绿的芽尖顶着露珠,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儿。“是啊,会一直唱下去。”
风又吹来了,掠过竹梢,那熟悉的共鸣声又轻轻响起,呜呜的,像在回应他们的话。这一次,没有人再觉得它是“龙吟”,也没有人觉得它吵闹。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听着这片竹林,用它独特的方式,唱着自然的歌,唱着山与竹、风与雨的故事。
龙竹坡的名字,还在叫着。但村里人再提起它,不再是因为“龙栖于此”的传说,而是因为这片能“发声”的竹林,因为它是自然的馈赠,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见证。而陈默也知道,这片竹林的故事,还会继续——随着竹子的生长,随着风的变化,随着更多人来倾听它的声音,它会写出新的篇章,唱出新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