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泉煮金
南方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劲儿，入夏后更是没停过，把青溪村裹在一片蒙蒙水汽里。村后那眼活泉是老天赏的宝贝，泉水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渗出来，顺着青石板流进山下的蓄水池，清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喝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股山涧的凉，连泡茶都省了放糖。
青溪村还有样独有的东西——金石茶。茶树长在村西的乱石坡上，叶片比普通茶叶厚些，颜色深绿，摸起来有点糙，嚼着带点涩味，却格外耐泡，泡上三四遍还留着茶香。以前村民只是自家种、自家喝，直到三年前，村长老林的儿子结婚，用活泉煮了壶金石茶待客，刚沏好的茶汤里，突然浮起星星点点的金砂，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金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惊得满座人都看呆了。
“是财神爷显灵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话很快在村里传开。村民们都来试，果然，只要用活泉煮金石茶，茶汤里准会浮起金砂。大家给这泉起了个名，叫“煮金泉”，说喝了这“金茶汤”能沾财气，连家里的鸡都能多下两个蛋。
起初确实沾了些小财气。村里的张二婶把金石茶装在竹篓里，背去镇上卖，买家听说这茶能煮出金砂，都愿意多给两文钱；李大叔上山采菌子，以前总绕着陡坡走，那天喝了碗金茶汤，壮着胆子往上爬，竟撞见了一窝野蜂蜜，卖了不少钱。村民们都说这是煮金泉的功劳，喝得更勤了——有的人家早上起来先煮一壶，就着馒头喝；有的下地干活前灌一竹筒，渴了就喝两口；连村里的小孩，都吵着要喝“有金子的茶”。
可慢慢的，村里的风气就变了。以前青溪村的人最和睦，谁家盖房子，邻里都会主动来帮忙，搬砖的搬砖，和泥的和泥，中午管顿饭就行；现在张家借李家一把锄头，李家得盯着张家啥时候还，还的时候还得看看锄头有没有磕坏，有人甚至说“借东西得收点使用费，不然亏了”。
最让老林揪心的是老周家的事。老周有两个儿子，以前兄弟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自从喝金茶汤喝得多了，竟为了分山腰的几棵金石茶树吵了起来。大儿子说“我是老大，该多分两棵”，小儿子说“我守着茶树的时间长，该我多分”，吵到最后竟动了手，大儿子把小儿子的胳膊打青了，小儿子气不过，把家里的锅都砸了。老林去劝架，俩兄弟谁都不听，还跟老林急：“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别管，分不到茶树，我以后咋靠茶赚钱？”
还有更离谱的。村里的王婶，以前是出了名的老实人，现在竟因为怀疑邻居刘嫂偷喝了自家的泉水，站在村口骂了大半天。刘嫂气得直哭：“我家有蓄水池，犯得着偷你的水？”王婶却不依不饶：“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偷我的财气！”
老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自己也喝金茶汤，可喝着喝着，发现自己的脾气也变了——以前村民来问事，他都耐心听，现在听两句就觉得烦，总想皱眉头。有天夜里，老林的小孙子喝了两碗金茶汤，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嘴里还嘟囔着“要多攒点钱，买好多好多糖”，老林摸了摸孙子的额头，不发烧，却觉得孩子的眼神里多了点不该有的急功近利。
“这泉水果然有问题。”老林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托去县城卖山货的赵叔，帮忙打听有没有能解决这种“邪门事”的人。赵叔跑了趟县城，回来给了老林一个名字——陈默。
陈默来的那天，雨刚停，空气里带着股泥土的清香。老林特意提前煮了壶金石茶，用的是家里最好的粗瓷碗。陈默刚坐下，老林就把茶碗递过去：“陈先生，您尝尝，这就是‘金茶汤’。”
陈默端起茶碗，没急着喝，先凑到鼻尖闻了闻——茶香里带着股淡淡的矿物质味，不冲，却很明显。他又用指尖蘸了点茶汤，放在嘴里尝了尝，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随后又舒展开。“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陈默放下茶碗，“只是这两样东西凑在一起，有点不对劲。”
老林赶紧领着陈默去泉眼。泉眼藏在一片竹林里，石缝里的泉水汩汩地流，阳光透过竹叶洒在水面上，泛着细碎的光。陈默蹲在泉边，掬起一捧泉水，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装了些泉水，再从旁边的茶树上摘了几片金石茶叶，也放进瓶里。
“老林叔，您看这泉水。”陈默指着手里的泉水，“对着光看，能看见水里有很细的杂质，这是矿物质。我猜这泉眼底下有金属矿脉，矿脉里的矿物质渗进泉水里，平时看不出来，一和金石茶煮在一起，就变了样。”
他又指着茶叶：“这金石茶的叶片里，应该也含着特殊的成分，和泉水里的矿物质在开水里一反应，就形成了这种像金砂的沉淀——不是真金，只是长得像而已。您要是不信，找块磁铁试试，真金不会被磁铁吸，这‘金砂’一吸一个准。”
老林愣了半天，才回过神：“不是真金？那为啥大家喝了会变贪，脾气还变急了？”
“是‘金’这个字勾了人的心思。”陈默叹了口气，坐在泉边的石头上，“人天生就对金子、财富这些东西敏感，看见茶汤里浮着像金子的东西，心里就会想‘这是财气，得多沾点’，时间长了，贪心就被放大了。再加上泉水里的矿物质性子偏燥，金石茶本身也有点偏热，两样凑在一起，喝多了就像在心里烧了把小火，慢慢煎着，好性子自然就没了，脾气也就越来越急。”
老林心里一沉：“那咱把泉封了？或者不让大家种金石茶了？这茶和泉本来是村里的宝贝，现在倒成了祸害。”
“不用封泉，也不用禁茶。”陈默摇摇头，“泉是死物，茶也是无辜的，错的不是它们，是人心太容易被‘金’字迷了眼。咱们不用毁掉好东西，只要想办法把那股燥气压下去，再把大家的心思从‘自己发财’转到‘村里一起好’上，就行。”
他给老林出了三个主意，说得条理清晰：
第一，找个赶集的日子，把村民都召集到村头的晒谷场，当众演示“煮金”的原理。陈默会带块磁铁来，当场让大家看“金砂”能被磁铁吸起来，告诉大家这不是真金，只是矿物质，让大家别再被“发财”的念头迷了心。
第二，在泉眼上游的土里埋几枚“温玉”籽料。“温玉性子平和，像山里的溪水一样，能慢慢中和泉水里的燥气，让水变得更温润，喝着也不会再让人急躁。”陈默特意叮嘱，“埋的时候要选在夜里，就咱们几个人去，别让其他村民看见，免得又传出‘玉能招财’的闲话，反而添乱。”
第三，让村民煮泉水时，往锅里放几片新鲜的竹叶，或者几颗晒干的莲子芯。“竹叶和莲子芯都是清心去火的东西，既能压一压茶汤里的燥气，让口感更清爽，也能让大家喝的时候，心里多份平静，少份贪念。”
老林一听，觉得这主意靠谱，当天就开始准备。他让村里的年轻人去山上采竹叶，又让媳妇去镇上买莲子芯，还特意跟晒谷场旁边的人家打了招呼，说那天要借用晒谷场。
三天后的清晨，天刚亮，老林就让人在村里敲锣：“大家都去晒谷场啊！陈先生要给咱们讲‘煮金泉’的道理！”村民们都很好奇，有的放下手里的活，有的抱着孩子，陆陆续续往晒谷场走。张二婶、李大叔、老周家的两个儿子，还有骂过刘嫂的王婶，都来了。
晒谷场中间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泉水、金石茶、铁锅和柴火。陈默先把泉水倒进铁锅里，点着柴火煮，等水开了，放进茶叶。不一会儿，茶汤就煮好了，他把茶汤倒进粗瓷碗里，果然，细小的金砂浮了起来，引得村民们小声议论。
“大家看清楚了。”陈默从包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磁铁，放进碗里。只见那些闪着光的金砂，竟一下子都吸到了磁铁上，碗里的茶汤瞬间变得清亮，再也没有一点“金子”的影子。
村民们都看呆了，有人忍不住喊：“咋回事？金砂咋没了？”
“因为这不是真金，是含铁的矿物质。”陈默举着磁铁，让大家都看清楚，“真金不怕火炼，也不会被磁铁吸，可这些‘金砂’一碰到磁铁就被吸住了，说明它只是长得像金子而已。这泉水和茶都是好东西，能解渴，能提神，可要是咱们总想着靠它们发财，就会把好东西变成坏东西——贪心越来越重，脾气越来越急，邻里情分都没了，就算赚了点小钱，又有啥用？”
人群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张二婶低下头，想起自己上次卖茶时，为了多要两文钱，跟买家吵了一架；老周家的大儿子看着弟弟，想起那天动手打了他，脸有点红；王婶拉了拉刘嫂的衣角，小声说了句“对不住”。
“咱们青溪村以前多好啊，谁家有事大家都帮忙，现在咋变成这样了？”老林站出来，声音有点哽咽，“不是泉的错，也不是茶的错，是咱们自己的心思歪了。以后别再想着靠‘金砂’发财了，好好种茶，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村民们听了，都点点头。有人说：“老林叔说得对，以前没喝金茶汤的时候，咱们多和睦，现在倒好，为了点小事就吵架，不值当。”
当天夜里，月亮升起来，洒在竹林里，像铺了层银霜。陈默和老林，还有村里两个老实的年轻人，扛着铁锹，提着灯笼，去了泉眼上游。他们在离泉眼十几步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陈默带来的温玉籽料埋了进去——那些籽料是淡绿色的，摸起来温温的，不像普通石头那么凉。埋好后，他们又在上面种了棵竹子，当作记号，免得以后被人挖出来。
从那以后，村民们煮泉水时，都会主动往里面放几片竹叶。茶汤里的金砂还在，可喝着多了份竹叶的清香，口感也更温润了，不像以前那么燥。慢慢的，村里的风气又变了——谁家盖房子，邻里又开始主动来帮忙；张二婶卖茶时，不再跟买家斤斤计较，买家反而愿意多给她钱；老周家的两个儿子和好了，一起打理山腰的茶树，收成比以前多了不少。
老林又提了个建议：“咱们把平时煮茶剩下的‘金砂’都收集起来，存放在村里的祠堂里，攒多了就拿去镇上，换成钱修桥铺路，或者给村里的学堂买笔墨纸砚。”村民们都同意了——以前觉得这些金砂是自己的宝贝，现在才发现，用来帮大家办事，比揣在自己兜里更踏实。
村里的桥以前是座木桥，走上去摇摇晃晃的，下雨天还滑。村民们用攒下来的“金砂”换了钱，买了木头和石头，一起动手把桥修好了，还在桥两边装了栏杆，走上去稳稳妥妥的。学堂的窗户以前破了好几块玻璃，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用剩下的钱买了新玻璃，还刷了墙，学堂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过了半年，陈默又来青溪村。老林领着他去看新修的桥，又去学堂转了转，最后回到村里，用活泉煮了壶金石茶，放了几片竹叶。茶汤里的金砂依旧闪着光，可没人再盯着金砂看了——村民们围坐在院子里，聊着天，说着村里的新鲜事，笑声比以前多了很多。
陈默喝了口茶，笑着对老林说：“你看，这才是‘煮金泉’该有的样子。不是让人贪小财，是让大家靠自己的手，把村里的日子过成‘金’的——和睦的邻里情，踏实的好日子，这些才是真正的财富，比茶汤里的那点假金砂金贵多了。”
老林点点头，望着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明白：人心就像这泉水，本来是清澈的，可一旦被贪心、欲望这些“燥气”染了，就会变浑；只要用“平和”“互助”这些好心思去调和，人心又会变回清澈的样子。而真正的“金子”，从来不在茶汤里，在每个人的心里——心里装着别人，装着村里的好日子，日子自然就会像金子一样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