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0九：回声画廊
秋末的风裹着桂花香，卷过市中心的步行街，却吹不散“回声画廊”门口的人潮。玻璃幕墙上，霓虹灯管绕出的“沉浸式意识漫游”几个字忽明忽暗，和海报上“与自我对话的艺术迷宫”标语叠在一起，像块吸铁石，把穿卫衣、背帆布包的年轻人都吸了过来。隔壁咖啡馆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收银，笑着跟熟客说：“自打这画廊开了，我家美式咖啡的销量都翻了倍，全是等进场的年轻人点的。”
我攥着手机站在街角，屏幕里是老陈发来的语音，他那口带着烟味的沙哑嗓音透过听筒飘出来：“小周，你赶紧过来看看。这三天接了三起报案，都是从画廊出来的，有个小伙子出来就蹲在马路牙子上哭，说想不起自己叫啥；还有个姑娘，在派出所坐了一下午，直到她妈拿着户口本找来，才慢慢想起家里的地址。起初以为是低血糖，可连着三个都这样，你不觉得邪门？”
最后一句尾音压得低，带着几分治安民警的警惕。我收起手机，把罗盘塞进风衣内袋——这玩意儿跟着我跑过不少案子，但凡遇上不对劲的地方，指针总能给出信号。
走到画廊门口，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在年轻人身上的香水、奶茶味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检票员穿着银色连体衣，布料紧绷得像第二层皮肤，脸上扣着哑光黑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他递来的门票是硬壳的黑色卡片，两面光溜溜的，只有正面刻着一道银色纹路，弯弯曲曲绕成圈，像条找不到出口的蛇。
“进‘回声迷宫’必须戴这个。”检票员的声音经过变声处理，像机械在说话，他递来一个黑色头环，塑料外壳摸着有点凉，内侧贴着三小块米白色软胶，刚好能卡住太阳穴和后脑勺。我假装调整松紧，指尖悄悄蹭过软胶，触到里面埋着的细小金属点——比针鼻还小，却透着股冰冷的科技感，绝不是装饰那么简单。
画廊前厅摆着些抽象画，色块杂乱，线条扭曲，没几个人认真看，都攥着头环往最里面挤。迷宫入口挂着厚重的黑色幕布，边缘缝着银色流苏，有人掀开时，一股冷气顺着缝隙钻出来，带着电子设备运行时特有的、细微的嗡鸣，像无数只小虫子在耳边振翅。
我跟着人流掀开幕布，刚迈进去，眼睛突然被强光刺得生疼，下意识眯起眼。等适应了光线，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整个空间被镜面切割成无数个菱形格子，天花板、地面、四面墙壁全嵌着高清镜面，连脚下的走道都铺着半透明的玻璃，底下也藏着镜子。前后左右上下，全是我的影子，有的正脸对着我，有的侧着身，还有的头朝下、脚朝上，连抬手的动作都被拆成无数个碎片，晃得人根本分不清哪是真实的自己，哪是镜中的倒影。
“小心点，别撞着。”身后有人提醒，可声音刚落，就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有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镜面上，捂着额头“嘶”了一声。
还没等我站稳，声音就先一步袭来。墙壁里藏着的喇叭像是没调好频道，一会儿是尖锐的电子噪音，刺得耳膜发疼；一会儿又切换成模糊的人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混在一起，像把几十台收音机拧到不同频段再同时打开，明明每个字都在耳边飘，却一个也抓不住。我试着堵上耳朵，可声音像是能穿透骨头，照样往脑子里钻。
灯光也跟着添乱。藏在镜面缝隙里的LEd灯忽明忽暗，红、绿、蓝三色光束在镜面上反射、折射，织成一张错乱的光网。光束扫过眼睛时，眼前会瞬间发黑，再睁眼，连“前后左右”的方向感都开始模糊——我明明记得往左转了一步，可镜中的影子却在往右转，脚下的走道也像是在轻轻晃动，像踩在漂浮的木板上。
兜里的罗盘突然震动起来，震感越来越强，隔着风衣都能感觉到。我赶紧掏出来，金属外壳已经被震得发烫，指针转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是之前处理案子时遇到的“停顿式”晃动，而是毫无规律的疯狂旋转，连一丝停顿的迹象都没有。我试着往不同方向走，往左时指针没慢，往右时转速也没减，仿佛这里的磁场被彻底搅乱，连地球的引力都失去了作用。
走了没两分钟，我突然撞上一个人。对方戴着和我一样的头环，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嘴唇机械地动着，重复着一句话：“我是谁……我要去哪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头环内侧的软胶，米白色的软胶已经被汗水浸成了浅灰色，边缘还沾着点皮屑。
我刚想扶住他，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镜面滑坐在地上，头歪向一边，眼睛闭得紧紧的，眉头却拧成了疙瘩，像是在做一场痛苦的噩梦。我赶紧蹲下来探他的鼻息，还好，气息平稳，只是意识不清。
就在这时，我瞥见他头环侧面有个极细的指示灯，正闪着微弱的绿光——刚才我戴头环时，这灯明明是暗的。我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环，指尖果然触到了跳动的绿光，只是光线太暗，被镜面反射的光盖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顺着头环的边缘往下摸，在连接太阳穴的软胶下方，摸到一根隐藏的导线，裹在黑色的细布里，顺着脖子往下，藏在衣服的缝隙里，一直延伸到腰间。我轻轻撩起他的衣角，看到腰间别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设备，巴掌大小，边缘有个USb接口，指示灯和头环上的一样，闪着绿光。
“意识数据采集器。”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年在郊区处理过一个非法传销案，当时那帮人就用类似的接触式传感器采集受害者的脑波数据，可从没见过这么隐蔽的设计——把传感器藏在头环的软胶里，再用接收器把数据导出来，而这混乱的声光，根本不是什么“艺术设计”，是为了干扰人的意识，让人在失去判断力时，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脑波活动。
我扶着镜面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脚步稳一点。越往迷宫深处走，镜面的切割越复杂，有时候转一个弯，会突然看到十几个“自己”同时朝不同方向移动，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节奏。我盯着地面的玻璃，试图通过倒影判断真实的走道，可玻璃下的镜子又把倒影翻了个面，反而更乱了。
走了大概十分钟，尖锐的电子噪音突然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细微的、类似电流的“滋滋”声。我顺着声音的方向走，终于在迷宫尽头看到一扇黑色的金属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蓝光，门把手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圆形的指纹识别器。
我试着推了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挂着应急灯，蓝光就是从那里来的。房间里摆满了黑色的服务器，一台挨着一台，指示灯像星星一样闪着，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绿色数据流，一行行代码里夹杂着模糊的波形图——有的平缓如流水，有的剧烈如波浪，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不同参观者的脑波图谱。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主控台，屏幕更大，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采集进度78%”的红色字样，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目标群体：18-35岁健康人群，脑波数据已同步至海外服务器，预计剩余采集时间：120分钟。”
服务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侧面贴着一张白色标签，上面写着一串乱码，看不出任何规律。我伸手碰了碰插在主控台上的网线，指尖能感觉到数据流在里面快速流动的轻微震动，像脉搏在跳动。
“不能让数据传出去。”我咬了咬牙，从风衣内袋里翻出断线钳——这是之前处理户外案子时带的，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我挑出最粗的那根网线，它连接着主控台和最里面的服务器，应该是主传输线。断线钳的刀刃合上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网线断成两截，接口处还闪着微弱的电火花。
几乎是同时，主控台的屏幕瞬间变了色，绿色的数据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传输中断”的红色警告，还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我赶紧摸出高压电击器——调到了非致命档位，不会伤人，却能破坏电子设备。我对着主控台中央的核心芯片位置戳了下去，“滋啦”一声，电流击穿空气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主控台的指示灯瞬间熄灭，屏幕变成一片漆黑，连带着周围服务器的嗡鸣声也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外面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有人喊“怎么回事？数据怎么断了？”的声音。我赶紧躲到服务器后面，透过两台服务器的缝隙往外看，几个穿着银色连体衣的人冲了进来，和门口的检票员一样，脸上戴着黑色面具。为首的人看到断了的网线和黑屏的主控台，身子明显顿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快修！把备用网线插上！不能停！”
旁边的人赶紧蹲下来找备用网线，可刚碰到主控台，就被残留的电流弹开，捂着手指“嘶嘶”地吸气。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老陈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手里举着执法记录仪，声音洪亮：“不许动！都蹲下！双手抱头！”
穿银色连体衣的人愣了一秒，转身就想往迷宫里跑，可没跑两步就被警察拦住。没了声光干扰，迷宫里的镜面格子变得清晰，那些原本让人分不清方向的倒影，此刻成了阻碍逃跑的障碍，他们跑了没几步就撞在了镜面上，被随后赶来的警察按在了地上。
我从服务器后面走出来，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年轻人（刚才我把他拖到了门口），又指了指主控台：“头环里的金属点是脑波传感器，腰间的设备是数据接收器，这些服务器里存的都是偷来的脑波数据，我已经切断了传输线，破坏了主控芯片。”
老陈点了点头，让手下把嫌疑人控制住，又拿出手机打了120：“赶紧派辆救护车来，有人昏迷了，地址是市中心回声画廊。”
走出房间时，迷宫里的人已经被疏散得差不多了，几个警察正在给还清醒的参观者做笔录，有人揉着太阳穴说“头疼得厉害”，有人抱着朋友说“刚才差点找不到你”。那个昏迷的年轻人被抬上担架时，头环从他头上滑了下来，滚到地上，指示灯彻底灭了，像颗失去活力的石头。
走出画廊时，天已经黑透了，步行街的路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洒在地上。之前围着画廊的人潮散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没进去的年轻人在门口议论，有人说“还好没排队，不然就糟了”，有人拿着手机刷新闻，嘴里念叨着“难怪总有人失忆，原来是搞非法采集”。
我摘下自己的头环，扔进证物袋里，看着玻璃幕墙上还在闪烁的“沉浸式意识漫游”标语，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所谓的“回声”，哪里是什么艺术的回响，分明是被窃取的意识在挣扎着发出的求救声，是那些年轻人丢失记忆时，灵魂深处的呐喊。
后来老陈给我打了电话，说那些昏迷的年轻人都醒了，只是普遍头疼，医生说像是“大脑被强行搅乱后留下的后遗症”。警方顺着那根断了的网线，查到了海外的一个秘密服务器，里面存着上千条脑波数据，每条数据都标注着采集对象的年龄、性别，甚至还有“适合AI训练”“意识操控实验备选”的标签。
“还好你及时断了传输，不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遭殃。”老陈的声音里带着后怕，“那些嫌疑人交代，他们本来想采集够一万条数据就跑路，没想到才半个月就被我们抓了。”
画廊被查封的那天，我刚好路过。黑色的幕布被扯了下来，堆在门口的垃圾桶旁，里面空荡荡的，原本嵌着镜面的墙壁被凿出一个个窟窿，露出里面的线路。几个工人戴着安全帽，正把服务器搬上货车，服务器的指示灯已经不亮了，像一堆冰冷的废铁。
路过的人围着画廊看，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指着里面议论。有个老太太牵着孙子，说：“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整天闪着怪光，哪像正经画廊。”孙子仰着头问：“奶奶，什么是脑波数据呀？”老太太摸了摸他的头，说：“就是咱们脑子里想的事，可不能被别人偷了去。”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一会儿，风一吹，带着秋天的凉意，摸了摸太阳穴，好像还能感觉到头环里金属点带来的轻微刺痛。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的故事，说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住着一个“自己”，那是最珍贵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原来爷爷说的是对的。科技确实是把厉害的刀，能劈开难题，能照亮黑暗，可一旦用错了地方，就会变成伤人的利器。尤其是当它对着人的意识、人的记忆下手时，比任何刀都要残忍——它伤的不是皮肉，是一个人最根本的“自我”，是藏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笑容、每一段回忆里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而这灵魂，从来都不是可以被采集、被贩卖、被随意摆弄的数据。它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是底线，是尊严，是无论多少科技手段都不能触碰的禁地。谁要是敢碰，谁就必须付出代价——这是规矩，也是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