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八十九：倒影债
老城区旧货市场的拐角，藏着个卖旧镜子的摊子。摊主姓刘，五十来岁，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把摊子拾掇得齐整——各式老镜子分门别类摆着：带缠枝莲雕花的铜框圆镜，红木边磨得发亮的方镜，还有些巴掌大的银包边小镜，蒙着层薄尘，在斜斜的日头下，倒透着几分旧时候的雅致。
这摊子摆了小半年，起初没人在意，直到上个月，买过镜子的人开始凑一块儿说邪门。前阵子在菜市场卖豆腐的张婶，花三十块买了面铜框镜挂在梳妆台上，有天早上梳头发，抬手拢鬓角时，眼尾瞥见镜里的影子慢了半拍——她的手都落到耳后了，镜里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僵着，像卡住的木偶。她吓了一跳，揉了揉眼再看，影子又跟得紧了，连指尖动一下都分毫不差。可那瞬间的滞涩太清楚，张婶越想越慌，当天半夜就用破布裹着镜子，扔进了巷口的垃圾桶，回屋还烧了把艾草熏了熏，说总觉得镜里有人盯着。
更邪门的是个刚上班的小伙子，买了面巴掌大的小镜揣兜里，说有回加班到半夜，在公司卫生间照镜子醒神，镜里的自己突然咧开嘴笑——不是他自己扯嘴角的笑，是嘴角往耳根咧，露出整排牙，眼却直勾勾的，没半点笑意。他惊得手一抖，镜子摔在瓷砖地上，碎成七八瓣。蹲下去捡时，碎片里的影子又恢复了正常，他盯着看了半晌，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第二天就请了假，说啥也不敢再用那镜子。
怪事还跟着来。张婶家刚晒在竹竿上的新被子，被楼上不知谁家泼了盆带着菜叶的脏水，黄乎乎的印子擦不掉；那小伙子骑电动车上班，好好地在非机动车道走，突然被路边窜出来的猫惊得摔了跤，膝盖擦出块血印，车链子也掉了；还有个姑娘，刚取了发的工资，揣在包里逛市场，不过转身看了眼袜子摊，包里的钱就没了，哭着找了半条街也没找着。
反倒是刘摊主，像是走了运。先前他脸色总蜡黄，眼窝子陷着，说话都没底气，这阵子却渐渐透着红光，连眼角的皱纹都像舒展开了。摊位前也总围满人，明明是卖旧镜子的，竟比旁边卖新鲜水果的还热闹——有回我路过，正见他弯腰数钱，指尖捻着票子，嘴角抿着笑，眼尾的纹里像藏着光，连给客人递镜子时，声音都透着轻快：这面好，框子结实，照人清楚。
有个常逛市场的老伙计，姓王，跟我熟，拉着我往旁边挪了挪，压低声音说：你没见过他半夜收摊的样子。老王说前几天起早赶市，路过刘摊主的摊子，见他蹲在摊后，背对着人，对着一堆用布盖着的破镜子嘀咕，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嘀嘀咕咕听不清，就见他手扒拉着镜子，一会儿拿起这个照照，一会儿拿起那个摸摸，像在清点啥宝贝，那眼神......老王皱了皱眉，直勾勾的，不像看镜子，像看啥活物，瘆人得很。
我揣着个装着罗盘的旧布包，装作想买面镜子配老家具，慢悠悠凑过去。摊儿上的镜子确实杂，有的镜面蒙着层乌灰，得用布擦半天才能照出人影；有的框子掉了漆，露出里头的木头碴子。我拿起张婶买过的那种铜框镜，假装端详花纹，悄悄把布包往摊子边挪了挪——包里的罗盘没咋晃，指针只微微往镜子那边偏了偏，像被啥轻东西牵了下。指尖贴着包底的罗盘，竟能觉出点微弱的气，不是阴寒的鬼气，是股子闷闷的不甘，混着点细碎的怨愤，像有群受了委屈的人堵在窄巷里，说不出话，只能憋着。
再看刘摊主，他正笑着给个老太太递镜子，您照这面，镜面平，不显纹，眼神精明得很，扫过镜子时，眼角总飞快地挑一下。可他脸上那股红光不对劲——不是常年吃好睡好的红润，是驳杂的亮，像把红的、黄的、粉的碎布缝在一块儿，看着热闹，却透着股不属于他的，连说话的声儿都比先前粗了些，倒不像他自气了。
我没吭声，摸了摸镜框说花纹不太对，放下镜子，转身往市场里头走。心里大概有了数——这哪是普通旧镜子，是刘摊主在搞邪门把戏。
老辈人讲过，镜子这东西邪性，尤其旧镜子，照过的人多了，容易攒着原主人的气。要是从凶宅或是逝者那儿收来的，更可能沾上怨气晦气。刘摊主哪是在卖镜子，是在借镜子偷运。他八成是懂点歪门咒术，收来旧镜子后，看着是擦干净了、修好了，实则在镜边或是镜框缝里留了隐蔽的咒文，肉眼瞧不见，却能把镜子变成引子——新主人把镜子摆家里，照得多了，身上的好运就顺着咒文偷偷往他身上转。
镜里影子慢半拍、咧嘴笑，是咒术在动，像水管里的水在流，偶尔卡一下；也是原镜里攒的怨气没压下去，被咒术搅得翻了点浪花；买镜子的人接二连三走霉运，是身上的气运被偷得差不多了，就像米缸被舀空了，自然啥都不顺；刘摊主红光满面、生意变好，全是靠偷来的杂气运撑着，那些驳杂的亮，就是偷来的好运没融到一块儿的样子。
我没当场戳破他，这种靠邪术偷运的，一旦被惊动，要么狗急跳墙，要么换个地方接着害人，得一次性断了他的路。回家翻出樟木箱底的老铜镜，是早年从个老户人家收的，镜面磨得光可鉴人，背面铸着二字，边缘还刻着圈云纹。我取了点朱砂，混着晒干的糯米汤调成糊，在镜背云纹缝里悄悄画了反咒符归元气咒——符咒细得像头发丝，干了后和铜锈混在一块儿，半点看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这面铜镜又去了旧货市场。刚走到拐角，就见刘摊主正拿块软布给镜子掸灰，见我来，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纹又堆起来：今儿看中哪面？我这儿新收了面菱花镜，框子是老榆木的。
我没答话，拿起怀里的铜镜假装看，我要找面配得上老衣柜的，框子得沉实，边说边往他的摊子挪，趁他转身给旁边客人拿那面菱花镜的功夫，飞快地用手里的铜镜挨着他摊上的镜子照了一圈——没发出啥动静，只有镜面轻轻闪了下，像被太阳扫了眼，快得没人留意。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低着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破咒诀，窃来之运，如沙筑塔。今日尽还，反噬自受。
咒诀刚落，就听刘摊主一声，手里的菱花镜掉在地上，木框磕出个豁口。他身子猛地一震，脸上的笑僵住了，先前那股红光地就没了，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嘴唇发白，连站都站不稳，腿一软就瘫在摊前的小马扎上，又顺着马扎滑到地上。
他捂着胸口直哼哼，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眼神里满是惊恐，直勾勾盯着摊儿上的镜子，嘴里嘟囔着别找我不是我的我没偷多少，声音抖得不成调，像是看见啥吓人的东西正往他身上扑。
再看他摊上的镜子，刚才还透着点温润的亮，这会儿全暗了，蒙着的那层灰像生了根似的，擦都擦不掉，看着就剩些旧铜烂木，再没半点先前的雅致，连照出的人影都发乌，没了灵气。
我没停留，把手里的铜镜揣回怀里，转身往市场外走。身后传来旁人的议论声，老刘这是咋了？是不是中暑了？，乱糟糟的，我没回头。
后来听市场里的人说，刘摊主那天被他儿子抬走了，之后就再没来出摊。有人去他家问过，说他回家就病了，发烧不退，说胡话，家里也接连出事——先是房顶漏水，把床褥泡得透湿；接着是存着钱的抽屉锁自己开了，里头的票子少了一半；后来连院子里养的鸡都死了两只，倒比之前买镜子的人还倒霉，算是把偷来的霉运全还回来了。
而那些买过镜子的人，没人知道咋回事，只说后来顺了——张婶晒被子，楼上再没泼过脏水，还主动下来道歉，说那天是孩子调皮；那小伙子骑车，一路顺顺当当，还捡着个没人要的旧车筐，刚好能放东西；丢工资的姑娘，过了两天接到派出所电话，说有个环卫工捡到了她的钱包，钱一分没少。
有回路过旧货市场，那拐角的摊子空着，地上积了层薄尘，风一吹，卷着碎纸片儿打旋。我望着那儿叹口气，有些债，镜子照不出来，可该还的，迟早得还。靠偷来的运撑着，看似风光，实则像踩着薄冰过河，冰一破，掉下去的还是自己。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便宜，不过是先赊后还，利息却比啥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