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七十八:地铁幽廊
曙光线地铁隧道贯通前三天,施工队的对讲机突然炸了锅,老周攥着对讲机的手都在抖——最深的那段盾构隧道壁上,平白无故多了扇门。
那门压根不该出现在这儿。现代盾构管片拼得密不透风,灰扑扑的水泥面泛着冷光,每一块都带着精准的编号,偏这扇门锈得发黑,铆接的铁铆钉鼓着棕红的锈包,像疮疤似的趴在新崭崭的隧道壁上。门板上留着几道深沟,边缘卷着毛边,看着比这地铁线的年纪大出好几倍,老周举着矿灯照过去,光柱落在门上,铁锈渣子簌簌往下掉,门后隐隐传来空响,闷沉沉的,像藏着条望不到头的深巷子。
“切了看看。”老周咬咬牙,让焊工小李递过乙炔焰。割枪的蓝色火焰刚舔上门板,“滋啦”一声,火星子溅了一地,没等众人反应,凄厉的嚎叫声突然从门缝里钻出来——不是单个人的哭喊,是无数人掐着嗓子的呜咽混在一起,又像指甲刮着铁皮,尖得能刺破耳膜,听得人后颈汗毛直竖。紧接着,门缝里往外渗黑雾,冷飕飕的,裹着铁锈味和股说不清的腥气,像是烂了许久的东西,闻着直呛嗓子,几个人当场就蹲在地上干呕。
没等老周喊“撤”,最前头的小李和另一个焊工“咚”地栽倒了,脸白得像纸,眼睛半睁着,嘴里胡吣:“别拉……黑色的手……别拽我进去……”剩下的人魂都飞了,连拖带拽把人往外撤,跑出几十米,还能听见隧道深处传来“咚咚”的撞门声,一下下的,像有人在里头拼命往外撞。
工程当天就停了,工地拉了三道警戒线,连消息都捂得严严实实——这要是传出去,曙光线怕是彻底没法通车了。有人辗转托了三回关系找到我时,那扇门已经成了工地的禁忌,夜班工人路过那片隧道,都得绕着走,说是夜里能听见门缝里有说话声,细声细气的,辨不清是男是女。
跟着老周下到地下数十米,越往里走越冷,潮气像针似的往骨头缝里钻。离着还有十几米,就看见那扇门嵌在盾构壁上,黑黢黢的一块,跟新衣服上打了块旧补丁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我掏了罗盘往前递,刚挨近三米,指针“唰”地就钉在了门上,抖得跟抽风似的,铜针磨着盘底“沙沙”响,连盘沿都震得发烫,看得老周脸都白了,往后缩了半步:“先生,这……这是咋了?”
往门前再挪两步,一股寒气“呼”地就往天灵盖冲。不是隧道里的湿冷,是带着怨的冷,混着陈年的血味和铁锈味,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上气。门缝里的黑雾丝丝缕缕往外冒,缠在鞋上凉冰冰的,仔细看,竟像无数双细小的手指在往人身上勾,顺着裤脚往上爬。
“别碰门。”我按住想往前凑的老周,他手都快摸到门板了,“这不是咱们这时候的东西。”
怕是挖隧道时,盾构机捅破了啥不该捅的。地底下的事本就玄乎,几十年前的老矿坑、抗战时的人防工事,甚至更早时候埋在地下的秘密,都可能被土埋着,被时间盖着。年头久了,地脉挪了位置,再加上当年死在里头的人攒下的怨气重,愣是把过去的门“推”到了现在的隧道里。刚才割门的火花,就像往沉水里扔了块石头,把里头沉睡着的怨气化开了——那黑雾是怨,嚎叫声是当年的疼,它们记着苦,见了活人,就想把人拉进去陪着,谁也别想走。
“堵上,不能开。”我让老周把工人全撤到地面,只留两个懂行的帮着递东西。先在门四周找了四个点,是地脉的薄弱处,把特制的合金桩往岩壁里砸——这桩里掺了铜屑和朱砂,能跟着地脉走气,钉下去就能稳住周围的时空,别再让过去的东西往外冒。又让人调了“封旧符泥”,里头混了黑狗血、朱砂,还有从城西拆迁老墙根刮的老墙灰——老墙灰吸了几十年的人间烟火,能压得住旧怨,按老法子往门缝里糊,糊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黑雾都别想漏出来。
符泥刚糊好,门里头就“咚”地撞了一下,力道不小,门板都晃了晃,符泥裂了道细纹,黑雾趁机往外冒了点,又被我赶紧补上。跟着又是几声呜咽,像有谁贴着门哭,细细的,听得人心头发揪,老周在旁边攥着拳头,大气都不敢喘。
“都过去了。”我蹲在门前,对着门板轻声说,“当年的苦,早结了。没人再受那罪了,别困在这儿了。”手里点了支安魂香,香是按旧时候的方子配的,掺了艾草、薄荷和些老草木的碎末,都是过去年月里常见的东西,烟慢悠悠往上飘,裹着些安抚的念想往符泥里钻,像跟里头的人说悄悄话。
门里的撞声慢慢轻了,从“咚咚”变成“笃笃”,呜咽也低了,像蚊子哼似的。门缝里的黑雾不往外冒了,贴着门板缩成一小团,黑得发沉,没多久就散了,像被风吹没了。罗盘的指针也稳了,不再死钉着门,慢慢转回了正常方向,铜针上的颤也停了。
等彻底没了动静,我让老周调了特种混凝土,把整扇门浇铸在里头,浇得跟隧道壁一般平,看不出来半点痕迹,又在外头覆了层屏蔽板,是防磁的,能挡着点里头的气。老周盯着那片被封死的墙,半天憋出一句:“先生,里头……真没人了?”
“没人了,是念想。”我收了罗盘,“过去的念想,该让它歇着了。”
后来曙光线改了点线路,绕开了那片隧道,通车那天,老周特意来跟我说,地铁跑起来时,那片地下安安静静的,再没出过怪声。只是夜班司机偶尔会说,开到离那片隧道不远的地方,车厢里会突然冷一下,不过也就一秒钟,过了就好了。
我没再去过那工地,只是偶尔想起那扇门,还会琢磨里头藏着啥。或许是旧矿洞的矿工,被埋在里头没出来;或许是战乱时躲难的人,在里头挨过饿;又或许是更早时候的谁,守着啥秘密死在了里头。谁知道呢。
但不管是啥,过去的门,就该让它留在过去。有些苦,记在土里就行,别再扒拉出来疼人了。地底下的事,本就该让地底下的时间慢慢消化,咱们这些活在地上的,往前走就好,别回头扒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然,苦了里头的,也烦了外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