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花还没褪尽,苏瑶刚走到小学门口,就听见墙根下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她脚步一顿,看见几个挎着篮子的妇人正凑在一起,看见她就慌忙散开,眼神里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苏老师早!”丫蛋的声音像只清脆的小铃铛,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苏瑶蹲下来接红薯时,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说:“孤男寡女天天腻在一块儿,没个正经……”
心猛地沉了下去,像被冰锥刺中。苏瑶回头时,那几个妇人已经走远了,蓝布头巾在晨雾里晃出模糊的影子。
她捏着温热的红薯,指尖却冰凉,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陆逸尘推着独轮车过来时,正好撞见她发愣的样子。车斗里装着半袋煤块,是他一早去村西头的煤窑拉的。
“怎么了?”他把车往墙角一停,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是不是又不舒服?”
苏瑶躲开他的手,摇摇头说没事,转身往教室走。
刚迈过门槛,就听见身后的妇人又在嘀咕:“那城里来的姑娘看着斯文,心思倒活络,知道找个识字的靠山……”陆逸尘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张二婶,说话可得凭良心。”
苏瑶的脚步顿在原地,背对着他们站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土坯房的墙缝漏着风,吹得她后颈发麻,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原来那些看似和善的笑脸背后,藏着这么多龌龊的心思。
上课铃响时,苏瑶强打起精神走上讲台。黑板上的“好好学习”四个字被人用泥巴涂了,歪歪扭扭的,像只嘲讽的眼睛。
孩子们“呀”地一声炸了锅,狗剩攥着拳头就要去找人算账,被苏瑶拦住了。
“老师来擦。”她拿起抹布蘸了水,一点一点擦着黑板。泥水顺着木板往下流,在她袖口洇出深色的印子。
陆逸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块新的墨锭,默默地研起墨来。墨条在砚台里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安抚人心。
“今天我们学新课文。”苏瑶转过身时,脸上已经带了笑,只是声音有点发紧。
她在擦干净的黑板上写下“团结友爱”四个字,笔尖在木板上用力划过,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响亮,却掩不住教室里的沉闷。
课间休息时,丫蛋偷偷凑到苏瑶身边,小声说:“老师,我听见李奶奶说你坏话了。”
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我说老师是好人,她还骂我小屁孩懂什么。”
苏瑶摸了摸她的头,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陆逸尘把几个孩子叫到一起,指着黑板上的字问:“知道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吗?”狗剩抢着说:“就是不打架!”
陆逸尘点点头,目光扫过窗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光不打架,还要不信坏话,不做坏事。”
苏瑶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总是这样,不用多说什么,就把所有风雨都挡在身后。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那里的泥渍已经干了,留下淡淡的黄印子,像朵丑陋的花。
中午去井台打水时,苏瑶又撞见了那几个妇人。
她们看见她就往旁边躲,嘴里却还在念叨:“听说那陆知青成分不好,他爸是反革命,跟他走那么近,就不怕惹祸上身?”“可不是嘛,一个姑娘家,不知检点……”
水桶“哐当”一声掉在井台上,井水溅起老高,打湿了苏瑶的裤脚。
她站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耳边嗡嗡作响。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连呼吸都疼。她想冲上去争辩,脚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水打满了。”陆逸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把满满一桶水提到井台边。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是气得不轻,脸上却平静得很,“回去吧,孩子们该饿了。”他提起水桶就走,路过那几个妇人时,脚步都没顿一下。
苏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朝阳拉得很长的影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想说谢谢,想解释自己不在乎那些闲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原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滋味,这么难受。
下午上课,苏瑶总觉得背后有眼睛在盯着。讲课时频频出错,把“天安门”念成了“天门安”,引得孩子们哄堂大笑。
她红着脸纠正,心里却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喘不过气。陆逸尘在最后一排坐着,手里转着铅笔,目光落在她颤抖的指尖上,眉头越皱越紧。
放学时,王支书突然来了。
他背着手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苏瑶面前,咳嗽了两声说:“苏知青啊,这村里的闲话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些长舌妇瞎嚼舌根。”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男女有别,你们还是注意点影响。”
苏瑶的脸“唰”地白了。连支书都这么说,看来那些闲话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她捏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陆逸尘站起身说:“王支书,我和苏瑶清清白白,都是为了孩子们。”
“我知道,我知道。”王支书摆摆手,眼睛却瞟着窗外,“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这样吧,以后陆知青就别来学校了,我让赵知青来帮忙。”苏瑶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窖。
陆逸尘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如果只是为了避嫌,那这学我看也没必要教了。”
他拿起墙角的帆布包,往苏瑶手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走。
苏瑶摊开手心,是块用红绳系着的口琴,黄铜的琴身被磨得发亮,正是他昨天吹过的那只。
孩子们看着陆逸尘的背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狗剩攥着拳头喊:“陆老师别走!我娘说的都是瞎话!”丫蛋拉着苏瑶的衣角,哭得抽噎不止:“老师,他们为什么要骂你……”
苏瑶蹲下来抱着孩子们,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孩子们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
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那里还留着陆逸尘的脚印,沾着煤屑和泥土,像他默默扛起的那些风雨。
回到知青点时,赵建军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苏瑶红着眼圈就急了:“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林晓燕也跑出来,递过块热毛巾:“我都听说了,那些人就是嫉妒你教得好。”
苏瑶把口琴掏出来放在桌上,黄铜的表面映出她红肿的眼睛。
赵建军拿起口琴吹了两下,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这玩意儿有啥好的?赶明儿我给你弄把二胡,比这带劲!”林晓燕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别添乱。”
晚饭时,苏瑶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赵建军看不下去,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往她碗里塞:“不吃怎么行?明天还得上课呢。”
苏瑶看着碗里的鸡蛋,突然想起陆逸尘总是把好东西让给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口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拿起口琴放在唇边,却吹不出一个音符。那些难听的闲话像鬼魅一样缠着她,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累。
林晓燕翻了个身,小声说:“其实我娘以前也说过,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咱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
苏瑶摸了摸口琴上的红绳,突然坐起来说:“我明天要去找陆逸尘。”
“现在?”林晓燕吓了一跳,“黑灯瞎火的,别人又该说闲话了。”苏瑶摇摇头,眼神却很亮:“我不怕了。”
她把口琴揣进怀里,心里突然踏实了。比起那些龌龊的闲话,她更怕辜负了孩子们的期待,更怕失去那个默默守护她的人。
披件棉袄走出屋,院子里的月光亮得像撒了层霜。
苏瑶往男知青住的东屋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陆逸尘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比前几天重多了。
她的心揪了一下,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陆逸尘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看见苏瑶,他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药。”苏瑶把怀里的甘草片递过去,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我听见你咳嗽了。”
陆逸尘接过药,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挂着层霜。
“我明天还去学校。”苏瑶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教下去。
你……你也来吧。”陆逸尘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苏瑶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陆逸尘摊开手心,是块用蓝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点余温。
他捏着温热的馒头,看着苏瑶跑远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煤灰,却比天上的月亮还亮。
回到西屋,苏瑶的心还在怦怦直跳。林晓燕凑过来问:“成了?”苏瑶点点头,脸颊烫得像着了火。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在桌上的口琴上,黄铜的表面闪着温柔的光。
她知道,明天的闲话还会有,那些目光还会像针一样扎人。
可只要想起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个愿意和她一起扛着风雨的人,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夜渐渐深了,知青点里一片寂静。苏瑶摸了摸怀里的口琴,心里暖烘烘的。
她好像听见远处传来口琴的声音,悠扬的旋律在月光里流淌,像在说:别怕,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