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的风像带了冰碴子,刮在脸上又疼又麻。
苏瑶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村口走,手里的砍刀用布缠了柄,还是冻得她指尖发僵。
昨天队里通知,后山的雪化了些,能上山砍柴了,各家各户都要备足柴火,不然这漫长的冬天熬不过去。
“苏老师,等等俺!”狗剩背着个小柴筐从后面跑过来,筐绳勒得他肩膀发红,手里还攥着把豁了口的小斧头,“俺娘让俺跟你一起去,说跟着老师安全。”
他的棉裤膝盖处打着补丁,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像只笨拙的小熊。
苏瑶刚想让他回家,就看见陆逸尘扛着扁担走过来,扁担两头挂着空荡荡的柴捆,蓝布棉袄上沾着霜花,眼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很。
“我跟张叔打听了,后山阳坡的雪化得快,那边有枯松木,好烧。”他把狗剩的小斧头接过来,用砂纸蹭了蹭豁口,“这样就不硌手了。”
张婶和几个妇女也背着筐赶过来,张婶往苏瑶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揣怀里暖着,上山路上吃。”
她的手冻得像老树皮,却把最烫的那面往苏瑶手里送,“陆知青,你们年轻人没经验,跟着俺们走,别往深林子里去,那里有狼。”
一行人踩着积雪往山上走,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阳坡的雪果然化了不少,露出枯黄的茅草和黑褐色的泥土,几棵枯松歪斜地立在坡上,枝桠上还挂着未化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光。
“就这儿吧。”张婶放下柴筐,抡起斧头往一棵枯松砍去,“咔嚓”一声,松枝应声而落,带着股清新的松香。
“这松木耐烧,火苗旺,晚上封炉子能封到天亮。”她教苏瑶辨认枯木,“你看这树皮,发灰的就是干透了的,发黑的还潮,不好烧。”
苏瑶学着她的样子砍松枝,斧头刚落下就弹了回来,震得她虎口发麻。
陆逸尘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教她调整姿势:“斧头要斜着砍,顺着木纹走,省力。”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薄茧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烫得她心尖发颤。
在他的指导下,苏瑶终于砍断了一根松枝,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心里却甜丝丝的。
陆逸尘把她砍的柴归到一起,笑着说:“比我第一次强多了,我上次砍了半天,只弄了堆碎柴禾。”狗剩在旁边拍手:“苏老师厉害!比俺娘砍得还快!”
大家分散开来砍柴,山林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斧凿声。苏瑶跟着陆逸尘往深处走了些,发现一棵倒地的枯松,树干粗壮,看起来能劈不少柴。
“这个好。”陆逸尘放下扁担,掏出锯子开始锯树干,锯齿咬进木头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瑶蹲在旁边捡松针,松针铺在雪地上像层厚厚的金毯,晒干了能引火。
她看着陆逸尘弓着背拉锯的样子,棉袄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很快又消散在风里。
“歇会儿吧。”她把怀里的烤红薯递过去,红薯还温着,“张婶给的,甜得很。”陆逸尘接过去,掰开一半往她嘴里塞:“一起吃。”
焦脆的皮裂开,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松脂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来,暖得人胃里发颤。
狗剩提着半筐枯枝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陆老师,苏老师,你们看俺砍的柴!”
他的筐里堆着些细枝,还有几颗红果,“这是山里的冻红果,可甜了,给你们吃。”红果冻得硬邦邦的,放进嘴里嚼起来咯吱响,酸溜溜的甜。
正说着,张婶的大嗓门从远处传来:“快来看!这儿有片野栗子林!”大家跑过去一看,只见雪地里散落着不少栗子壳,树底下还有未被冻住的栗子,黑亮饱满。
“这是去年没收完的,”张婶捡了把往筐里塞,“回去炒着吃,又香又暖。”
陆逸尘教大家辨认栗子树,说树皮带刺的才是真栗子,别跟橡子混了。
他爬上一棵矮树,用竹竿打高处的栗子,成熟的栗子“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雪地上弹起老高。
苏瑶在下面捡,偶尔抬头看他,正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都像被阳光晒红了脸。
中午在山坡上休息,大家围着一堆篝火取暖,张婶把带来的玉米饼埋在火灰里烤。
饼子的香气混着松烟味飘开来,引得狗剩直咽口水。陆逸尘从药篓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烤的红薯干,分给孩子们吃,甜得他们眯起了眼睛。
“陆知青,你这手艺比城里点心师傅还强。”
张婶咬着玉米饼赞叹,“上次你给俺家柱子治咳嗽的草药,比公社卫生院的药还管用,你咋啥都会?”陆逸尘笑了笑,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在家跟着爷爷学过点,没想到在这儿用上了。”
苏瑶想起他药篓里总备着的草药,想起他夜里给孩子们缝补的棉衣,想起他为了修脱粒机磨破的手掌,突然觉得这个看似文弱的城里知青,心里藏着片坚韧的土地,能种出最温暖的希望。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山林,把雪地染成了金红色。大家的柴筐都装满了,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却没人喊累。
陆逸尘帮苏瑶把柴捆绑在扁担上,绳结打得又紧又巧,他说这是跟挑夫学的,能省力。
“你咋连这都懂?”苏瑶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忍不住问。
陆逸尘的耳朵红了红:“以前下乡考察时,跟老乡学的。”他顿了顿,看着她被压得微红的肩膀,“要不我帮你挑?”苏瑶赶紧摇头:“我能行!”
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积雪被踩成了冰,滑得厉害。陆逸尘走在苏瑶后面,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忽远忽近,像两只依偎的鸟。
狗剩跟着张婶走在前面,嘴里哼着新学的歌谣,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溪流。
快到村口时,遇见王大爷背着半筐柴往家走,柴筐里还躺着只冻僵的野兔。
“今天运气好,捡着只冻死的野兔,”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晚上来俺家喝兔肉汤,给孩子们补补。”大家笑着应着,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把柴卸到学校的柴房,苏瑶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被压出了红痕,火辣辣地疼。
陆逸尘从药篓里拿出瓶红花油,倒在手心搓热了,轻轻往她肩膀上揉:“这油能活血化瘀,我上次挑水闪了腰,擦两次就好了。”
他的掌心温热,力道刚好,肩膀的疼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出的暖意。
苏瑶低着头,能闻到他身上的松香,混着淡淡的皂角味,像冬日里的阳光,干净又温暖。
“谢谢你。”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陆逸尘的手顿了顿,声音也低了下来:“跟我还客气啥。”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台上簌簌作响,屋里的炉火“噼啪”燃烧,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傍晚的炊烟在村子上空袅袅升起,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飘出松木燃烧的清香。
苏瑶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陆逸尘帮张婶把柴卸下来,看着狗剩蹦蹦跳跳地往家跑,看着夕阳把山林染成金红色,突然觉得,这一起上山砍柴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像炉子里的火,暖得人心里发甜。
原来最踏实的温暖,从来不是炉火的温度,而是有人愿意陪你踏过积雪。
一起把柴捆扛回家;不是食物的香甜,而是分食烤红薯时,指尖相触的瞬间;不是漫长冬夜里的寂静,而是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在炉火边轻轻交织。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闻着衣服上的松香,肩膀还有淡淡的暖意。
她想起陆逸尘揉肩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打栗子时扬起的竹竿,想起他分给孩子们红薯干时温柔的笑,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因为有了他,变得格外温暖绵长。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屋檐下挂着的柴捆,也照亮了苏瑶心里悄悄生长的情愫,像炉火里的火苗,虽然微弱,却能在寒冷的冬夜里,燃出最动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