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死寂。
陈九陵的意识仿佛一颗沉入万丈深渊的石子,在无尽的黑暗中急速下坠。
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并未消失,反而化作了最锋利的刻刀,在他神魂深处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苏绾抱着他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哭喊着“别丢下我”,那份绝望足以冰封炼狱。
贺兰昭率领残兵,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的防线,嘶吼着“主上快走”,声音里是决绝与忠诚。
老瘸子弥留之际,咳着血,却笑着对他说“值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还有那个占据了他身体,享受了片刻安逸的“九陵”,在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低语:“下次你累了,我会接着替你睡。”
每一道声音,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因果。
猛然间,下坠感戛然而止。
陈九陵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他正悬浮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没有上下四方,没有日月星辰。
九块巨大而残破的棺椁碎片,如九颗寂灭的星辰,环绕着他缓缓旋转。
而在最中央,无数星辰般的光点汇聚,凝聚成一口半透明的巨棺。
那巨棺的形态奇诡至极,仿佛是用一条真正的太古龙骸盘绕而成,龙首衔着龙尾,构成一个完美的循环。
棺内,并非尸骨,而是一条流淌不息的记忆光河,每一粒光尘,都是一段人生,一个世界的碎片。
九命玄棺!这才是它的本体。
他明白了,自己并未真正回到现实,而是被拉入了幻境与现实之间的夹层,一个只属于九命玄棺主人的过渡之地。
虚空之中,那面曾映照出无尽黑暗的影中镜悄然浮现。
这一次,镜面不再是深渊,而是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双眸。
左眼,属于现代人陈九陵,冷静、机警,带着审视一切的疏离感。
右眼,却是属于镇北军主帅萧承煜,炽烈如火,饱经沙场血火的淬炼,蕴含着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决绝。
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在镜中交汇,这一次,没有冲突,没有排斥,只有一种水乳交融的默契。
他识海中,属于陈九陵的现代灵魂与萧承煜的百战残魂,终于不再是相互争夺身体主导权的敌人,而是在这场生死幻境的淬炼下,缓缓融为一体。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一缕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光,正从他的心口处蔓延开来,顺着经脉流淌至指尖。
这金光温暖而坚定,正是他以自身意志凝聚出的“归心意”。
虽然它尚处雏形,却如定海神针般,将那股因“信义承魂意”而生的狂暴反噬之力,牢牢镇压下去。
“我不是非要当谁。”他对着虚空,也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我是陈九陵,也是……萧承煜的后来者。”
话音未落,一股来自现实世界的剧烈危机感,如万千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神魂!
画面一闪而过,他“看”到了葬龙谷地穴中的惨烈景象。
陆昭赤红着双眼,正带领着仅存的遗民,用自己的身体去堵住影棺扩散的黑雾。
那黑雾诡异无比,竟能吞噬活人的影子,影子被吞,人便会瞬间化为一具失去灵魂的活尸!
防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每一声惨叫,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另一边,苏绾虚弱地躺在一块岩台上,她白皙的手掌心处,那枚作为信物交换的血印正疯狂跳动,妖异的红光一明一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她的神魂从体内活生生拖拽出去,拽入某个古老而残酷的契约轮回。
就在此时,信碑的灵体残念,那道苍老的光影,猛地撞向他所在的这片虚空屏障,发出了最后一道焦急如焚的警示:“主魂若滞,逆命军成!”
那股强大的牵扯之力让他瞬间明悟,这片虚空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
他在这里每拖延一刻,现实世界便会停滞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足以让陆昭他们全军覆没,足以让苏绾被那诡异的契约彻底吞噬!
不能再等了!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迷茫与犹豫一扫而空。
他双手瞬间结印,没有丝毫迟疑,重重按向自己的胸口——那片作为帅印核心的残灰所在之处。
“以我心为火,以我意为薪!”
他以初生的“归心意”为引,反向点燃了那片沉寂的帅印残灰!
一团无形的火焰自他胸口熊熊腾起。
这火焰不燃烧任何物质,它燃烧的是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软弱,最后一缕对安逸生活的眷恋,最后一分想要逃避这沉重宿命的侥幸!
“老子可以后悔,可以想逃,但只要还有人在等我回去——”他对着虚空,发出一声震彻神魂的咆哮,“这旗,烧了也得给老子扛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胸口的归心意金光暴涨千百倍!
那股磅礴的意志之力,竟将幻境中残留的,属于“安逸九陵”的所有舒适记忆,连同他自己对现代生活的所有怀念,强行压缩、提纯,最终凝聚成一枚剔透的菱形晶核。
这枚晶核被他一把抓住,直接打入了九命玄棺的玄棺令深处,化作一枚日后用以对照本心、警醒自身的“静心锚”。
他可以背负宿命前行,但绝不能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随着他做出抉择,整片虚空开始剧烈震荡。
那口由龙骨盘绕而成的半透明巨棺,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没有丝毫犹豫,陈九陵纵身一跃,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投入了那道通往现实的裂隙!
意识急速下坠,回归肉身。
就在他即将与现实重合的最后一瞬,一个冰冷而熟悉的讥笑声,跨越遥远的时空,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你以为破了一重梦,就能赢过我百年的布局?”
是莫问机!
紧接着,另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取代了那份恶意,如一缕温暖的春风,拂过他冰冷的灵魂。
“九哥……火锅凉了。”
是苏绾。
陈九陵的嘴角,在那无尽的坠落中,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那就重新煮一锅。”
下一瞬,现实世界,葬龙谷地穴深处。
一道刺目的雷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厚重的岩层与夜幕,精准地劈落在那口沉寂了千百年的第八棺之上!
轰然巨响中,棺盖炸裂,无尽的黑雾如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
然而,在这翻涌的黑雾中央,升起的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支锈迹斑斑、布满刀痕箭孔的古老军旗。
狂风呼啸,旗帜猎猎展开,上面用血与墨写就的三个大字,带着一股镇压山河的铁血煞气,清晰地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眼帘。
镇北萧!
而就在那旗帜升起的万丈光影之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正从虚无中一步踏出,玄黑色的衣袂在雷光与黑雾中狂舞,他的脚尖,正朝着坚实的地面,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