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
不是黑暗，不是寂静，是存在本身的剥离。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没有感知。意识仿佛被投入了绝对的真空，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在消融。
曲微尘感觉自己像是一缕烟，在混沌的洋流中飘散，随时会彻底熄灭。只有眉心的那一点微弱的灼痛，和丹田深处近乎冻结的、却依然执拗旋转的混沌星火核心，如同最后的两颗钉子，将她摇摇欲坠的自我锚定在这片无垠的“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遥远之处的、带着某种规律性的、近乎心跳的震颤，穿透了虚无的帷幕，触及了她即将涣散的意识边缘。
震颤。一下，又一下。稳定，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脉动感，仿佛……沉睡巨人的呼吸，或是……星球核心的搏动。
随着这震颤的回归，其他的感知也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点点浮出意识的海面。先是身体的存在——沉重、剧痛、冰冷，仿佛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被拆散又勉强拼合。然后是听觉——那微弱而稳定的嗡鸣，以及……液体轻轻晃动的、极其细微的哗啦声。嗅觉——一种冰冷的、带着淡淡金属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腐朽的甜香的气息。触觉——身下是坚硬的、略带弧度的冰冷平面，身体浸泡在某种粘稠、冰凉、却又带着微弱生机的液体中。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电流，击穿了她混沌的意识。求生的本能，与那点星钥印记传来的、微弱的、带着警告意味的悸动一起，将她从彻底沉沦的边缘拉了回来。
“咳……咳咳……” 冰凉的液体呛入气管，带来剧烈的咳嗽和肺部的刺痛。这痛苦如此真实，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她挣扎着，试图睁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暗蓝色光影。努力聚焦，光影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个……蛋形的透明维生舱内？舱内充满了淡蓝色的、微微发光的粘稠营养液，正是这液体托浮着她，并提供着微弱的氧气和能量。维生舱的内壁光滑如镜，上面流淌着微弱的数据流和生命体征图案，大部分是黯淡的红色警告标志。
透过弧形的透明舱壁，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狭小的、布满各种破损仪器和裸露线缆的舱室。舱壁是某种暗沉的合金，多处有撕裂和烧灼的痕迹，几处破损处闪烁着不稳定的电火花，照亮了漂浮的尘埃。空气混浊，带着一股焦糊和机油的味道。重力似乎正常，但方向感有些混乱。
这里不是“观测站”那个纯白的、死寂的安全单元。这里更像是一艘……失事飞船的残骸内部？
“夜翼……黑牙……”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喉咙干涩刺痛，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目光扫过舱室，立刻在斜对面发现了另外两个类似的、但体积稍小的维生舱。一个里面浸泡着夜翼，他双目紧闭，脸上有多处擦伤，左臂的简易固定装置还在，但维生舱的灯光比她这边更加黯淡，生命体征数据显示极其微弱。另一个维生舱里是黑牙，他情况稍好，生命体征虽然紊乱但尚有波动，此刻正皱着眉头，似乎也在与昏迷抗争。
他们还活着！三个人都活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冲上心头，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这里是哪里？“最终庇护所”协议把他们带到了什么地方？那古老声音所说的“随机高维安全区间”？
她尝试活动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和虚弱感。体内的情况糟糕透顶。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混沌星火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只有最核心处一点不灭的余烬还在缓缓旋转，自行汲取着维生液中微薄的能量。星钥印记处传来阵阵空虚的钝痛，仿佛被过度透支后陷入了沉睡。更麻烦的是灵魂层面，之前强行链接观测站逻辑层、对抗逻辑污染场的后遗症还在，意识海仿佛被风暴犁过，一片狼藉，稍微集中精神就头痛欲裂。
必须尽快恢复行动力，弄清楚状况。
她深吸一口维生液（尽管这感觉怪异），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尝试以最温和的方式，引导体内那点星火余烬，缓慢流过受损最轻的几条主脉。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锈钝的刀子刮骨疗伤，但一丝丝微弱的热流开始重新在冰冷的躯体中流淌，带来些许力气。
同时，她集中所剩无几的灵识，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去。灵识如同受创的触手，颤巍巍地伸出维生舱，接触着外部空气。
没有“观测站”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也没有“仲裁者”那令人窒息的毁灭威压。这里的气息……混乱、破败、死寂，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造物”残存的生命力？像是一艘坠毁许久的飞船，其核心系统尚未完全停止跳动。
灵识扫过舱壁破损处，外面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沉。果然是飞船内部，而且损毁严重。通道扭曲，管线断裂，许多舱室似乎已被真空吞噬或灌满了某种凝固的、暗红色的、疑似冷却液的物质。看不到星空，也感受不到常规的宇宙辐射背景，这里似乎处于某种封闭或受严重干扰的环境。
“最终庇护所”协议，启动了“相位折跃”，抛弃了观测站非核心结构，只保留了“核心数据库及当前收容单元”……那么，他们现在所在的，就是那个“收容单元”改造的逃生舱？而这里，是逃生舱坠毁或迫降后的残骸内部？
那观测站的核心数据库呢？还有，那触发“最终庇护所”协议的、神秘的“深空守望者协议-最终条款-第零项”又是什么？那个古老、漠然的声音，来自何处？
疑问一个接一个涌现，但没有答案。当务之急是脱困，查看夜翼和黑牙的状况，然后探索这艘残骸，寻找出路和线索。
经过艰难的、长达数个小时的缓慢调息（时间感依旧模糊），曲微尘终于恢复了一丝行动力。她摸索着维生舱内壁，找到了一个手动开启的扳手装置，用力扳下。
嗤——
气密阀打开，淡蓝色的营养液迅速排空。刺骨的冰冷和失重感瞬间袭来，她狼狈地摔在维生舱底部，剧烈咳嗽，吐出肺里的残液。挣扎着爬出舱体，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略有积水的金属地板上，寒气直透骨髓。
顾不上寒冷和虚弱，她踉跄着扑到夜翼的维生舱前。舱内生命体征灯几乎全暗，只有最微弱的生命波动还在闪烁。她找到手动开关，强行打开。营养液流出，夜翼的身体软软滑出。她伸手探其鼻息，微弱但确实存在。检查伤势，左臂骨折处情况恶化，内出血似乎加重，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必须急救！曲微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刚刚恢复的、少得可怜的一缕混沌星火之力，极度小心地渡入夜翼体内，护住其心脉，暂时稳住伤势，但无法根治。她又查看黑牙，黑牙伤势稍轻，主要是内腑震荡和失血过多，在维生液中已得到初步稳定。
她从残破的舱壁上扯下一些相对干净的绝缘布料，勉强裹住身体，又找到一些散落的医疗包碎片，里面有几支密封完好的高能营养剂和止血凝胶。她先给自己注射了一支营养剂，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虚弱感稍减。然后给夜翼和黑牙各注射一支，并将止血凝胶涂抹在夜翼最严重的伤口上。
做完这些，她已汗如雨下，眼前发黑。但不敢休息，必须弄清楚环境。
她打量这个舱室。除了三个维生舱，还有几个破损的控制台，屏幕碎裂，数据线耷拉着。角落里堆着一些变形的金属箱，上面有模糊的、与“观测站”风格类似但更古老的标记。她在一个相对完好的控制台残骸上，找到了一个还能勉强显示字符的破损屏幕，上面断断续续地滚动着一些乱码和残缺的日志。
“……最终协议……启动……能量核心过载……相位折跃坐标……错误……遭遇……未知引力阱……迫降程序……启动失败……”
“……撞击……主结构损毁率……89%……核心数据库单元……丢失……逃生舱……分离……坐标……”
“……环境扫描……大气成分……氮氧比例适宜……微量惰性气体……无有害成分……重力……0.98标准单位……地表扫描……发现大型人造结构废墟……能量反应……微弱……生命迹象……无……”
断断续续的信息，拼凑出惊心动魄的历程：“最终庇护所”协议启动的强制跃迁并不顺利，似乎遭遇了意外（未知引力阱？），导致迫降（或坠毁）在这个未知星球。逃生舱（他们所在）与可能携带核心数据库的主结构分离，坠落于此。而这里，似乎是一个曾经存在文明的星球，如今已成废墟，但大气可呼吸，重力接近标准。
“人造结构废墟……能量反应微弱……”曲微尘咀嚼着这些信息。这里并非蛮荒之地，曾有文明存在。会是“播种者协议”下的另一个牺牲品？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到舱壁最大的裂口处，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外面并非预想中的飞船内部通道，而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由透明材料（或力场？）构成的穹顶之下。穹顶之外，是深邃的、点缀着陌生星辰的夜空，一轮巨大的、氤氲着淡紫色光晕的卫星（或行星？）悬挂在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
而穹顶之内，他们所在的“逃生舱”，实际上是一艘长度超过百米、但中部严重断裂、船体扭曲、冒着淡淡青烟的星舰残骸的一部分，嵌在了一片茂密的、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形态奇特的巨型真菌森林之中！舰体砸断了无数巨大的、伞盖状的发光真菌，破碎的金属和晶莹的真菌碎片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
更远处，透过真菌森林的缝隙，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高耸入云的、风格奇异的建筑剪影。那些建筑并非“星环”或“守望者”那种流线型科技风，而是更像由某种生物质与晶体结合生长而成的、充满自然曲线与几何美感的奇异造物，此刻大多残缺破败，掩映在发光的菌类和藤蔓之下，寂静无声。
这里不是飞船内部，而是一个星球表面！一个有着奇特生态和明显文明遗迹的星球！他们乘坐的逃生舱，是随着星舰残骸一起坠毁在这里的！
“迦南……” 一个微弱、沙哑、带着难以置信颤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曲微尘猛地回头，只见黑牙不知何时已挣扎着从维生舱中爬出，半个身子还挂在舱外，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穹顶外那奇异的夜空和巨大的紫色卫星，脸上混合着极度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说什么？迦南？” 曲微尘快步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黑牙。他的状态比夜翼好，但依旧虚弱。
“那月亮……紫色的‘哀恸之月’……还有那些‘晶化菌林’……” 黑牙指着窗外，声音干涩，“我不会认错……记载里……‘失落之地’迦南的标志……就是紫色的月亮和发光的菌林……可是……这怎么可能？迦南……早就毁了！在‘大沉寂’之前就毁了！所有记载都说它被‘协议’彻底净化了！连废墟都不该存在！”
“失落之地？迦南？” 曲微尘心跳加速。黑牙来自“铁砧”，那个前“守望者”观测站，他知道一些古老的秘辛！ “说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黑牙喘着粗气，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或传承的知识中：“‘迦南’……传说中，‘播种者’早期播下的、最成功的‘苗圃’之一，一个灵能与科技完美结合、甚至触摸到‘生命创造’边缘的辉煌文明……但他们触及了禁忌，试图创造‘超越物种界限的完美生命’，甚至……据说窥探了‘协议’的底层代码……于是，‘净化’降临了……不是普通的收割，是最高级别的‘格式化’……整个星系都被从星图上抹去，所有痕迹被清除……只在最古老的禁忌记载里，有那么一个名字，和几句描述：紫月悬空，菌林如坟，文明死寂，是为……失落迦南。”
他猛地抓住曲微尘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独眼中充满了惊惧：“如果这里真的是迦南……那我们还活着，就是奇迹中的奇迹！但更可能的是……我们掉进了比‘仲裁者’追捕更可怕的陷阱！一个被‘协议’彻底‘格式化’过的地方，怎么可能还有大气？还有这些遗迹？这不符合常理！除非……除非‘格式化’并不彻底？或者……这里发生了连‘协议’都无法预料的变化？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模仿迦南的……诱饵？！”
黑牙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曲微尘刚刚升起的、关于可能找到避难所的微弱希望瞬间冻结。一个被“协议”重点“格式化”的文明废墟？这听起来比“仲裁者”的追杀更加诡异和凶险。
“先不管那么多，”曲微尘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当机立断，“夜翼需要更专业的救治，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必须离开残骸，寻找更稳定的庇护所，探查环境，获取资源。你能行动吗？”
黑牙咬牙点点头，挣扎着完全爬出维生舱，踉跄着站稳。他虽然伤势不轻，但强健的体魄和坚韧的意志支撑着他。
两人合力，用残骸中找到的金属板和线缆，制作了一个简易担架，将依旧昏迷的夜翼小心安置上去。曲微尘又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可能用得上的物品：几支残存的营养剂、一把严重锈蚀但勉强能当刀用的金属片、一些绝缘布料、以及从控制台残骸中拆下的、一个似乎还能显示简单环境数据的小型便携终端。
准备妥当，两人抬着担架，沿着星舰残骸扭曲的通道，向着疑似出口的方向艰难挪动。残骸内部损毁严重，许多通道被堵死，他们不得不绕路，甚至用那锈蚀的金属片费力地撬开变形的舱门。空气中弥漫着焦糊、霉菌和某种淡淡的甜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紧急出口。气密门已经变形，但手动阀门还能转动。两人合力，艰难地撬开一道缝隙。
外界带着植物腐朽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并不清新，但确实可以呼吸。紫色的月光透过缝隙洒入，照亮了门前堆积的、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真菌碎片。
他们挤出了残骸，真正踏上了这片名为“迦南”的失落之地。
眼前是一片梦幻而又死寂的景象。高达数十米、伞盖如云、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巨型真菌组成无边无际的“森林”，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松软的、同样泛着微光的菌丝和落叶。巨大的、形态奇异的晶体结构从真菌间拔地而起，有些如同凋谢的花朵，有些如同折断的肋骨，在紫月下反射着凄冷的光。更远处，那些高耸的、生物与晶体混合的建筑遗迹沉默矗立，大部分被发光的藤蔓和菌类包裹，只露出支离破碎的轮廓，如同巨兽的骨骸。
万籁俱寂。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他们踩在菌丝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这种死寂，比任何噪音都更加令人心悸。
“生命迹象……无。”黑牙看着便携终端上扫描出的结果，声音干涩。仪器显示，周围除了这些发光的真菌和奇特的晶体，没有任何动物或常规植物的生命反应，空气中也没有检测到微生物（或者仪器无法识别）。这是一个……生态意义上近乎“死亡”的世界，却又诡异地被这些发光的真菌和晶体“装饰”着。
“去那边。”曲微尘指向最近的一处相对完好的建筑遗迹。那建筑像是一个半埋入地下的、由晶莹骨骼和某种柔性材料构成的穹顶，入口还算完整。
两人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发光的菌林中穿行。脚下的菌丝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悄无声息，更添诡异。紫色的月光将一切染上不祥的色彩，那些发光的真菌和晶体，在月光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脉动。
突然，曲微尘脚步一顿，警惕地看向左侧一片异常茂密的晶簇。灵识虽然受损，但依旧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动，从那晶簇深处传来。那波动……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秩序感，但更加隐晦、更加……“陈旧”？
“有东西。”她低声道，示意黑牙停下。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那片晶簇阴影中，两点幽绿色的光芒亮起。紧接着，一个约莫狼犬大小、外形难以形容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它有着类似节肢动物的外骨骼，但材质像是半透明的、内部流淌着暗绿色光晕的晶体。八条细长的、尖端锋利的附肢支撑着纺锤形的躯体，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密锯齿的、如同花瓣般裂开的恐怖口器。它静静地“看”着两人，幽绿的光芒明灭不定，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与曲微尘感知到的那一丝“秩序感”同源，却又混杂着一种野性的、冰冷的杀意。
不是自然生物。更像是……某种人造的、或者被“协议”力量污染、改造后残留的……自动防御单位？或者更糟，是“格式化”后，在这片死寂之地变异、幸存下来的“清道夫”？
“小心！”黑牙低吼一声，放下担架一端，握紧了手中的锈蚀金属片，挡在曲微尘和夜翼身前。
那晶体怪物微微伏低身体，口器中发出轻微的、如同玻璃摩擦的嘶嘶声，幽绿的光芒骤然变得锐利！
战斗，一触即发。
而在这片被遗忘的、死寂的“失落迦南”，第一缕危险的火花，已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