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威特,布尔甘油田。
这里曾是地球“黑金”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是财富喷涌的代名词。如今,却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衰败。巨大的采油机(磕头机),一群废弃的钢铁恐龙,锈迹斑斑,沉默地矗立在黄沙之中,巨大的钢铁身躯在烈日下投下扭曲而孤独的影子。
曾经繁忙的井场,如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沙砾,在生锈的管道和废弃的储油罐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陈腐的油泥味,混合着沙漠的干燥气息,吸一口都感觉肺部被糊住。
陈思邈穿着一身沾满沙尘的野外考察服,站在一口早已封井、编号为“bh-7”的超级油井旁。井口被厚重的金属盖板密封,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沙。他脚下这片看似贫瘠的沙地,曾经蕴藏着让世界为之疯狂的财富。如今,财富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名为“枯竭”的伤疤。
他此行的目的,是实地考察这些“油尽灯枯”的超级油田的地质构造变化,为华盟在中亚和北非规划的大型光伏基地选址提供深层地质稳定性评估。脚下这片被抽空了血液的土地,即将承载起新的“光”的希望。
“陈总工,微地震监测阵列已经布设完毕。” 一名年轻的地质工程师拿着平板电脑走过来,屏幕上显示着围绕bh-7井口呈星形分布的十几个高灵敏度传感器。“好,启动背景噪音监测,记录72小时。”
陈思邈点点头,目光依然凝视着那口沉默的枯井。这口井,据说在巅峰期日产原油超过十万桶。它像一个被榨干最后一滴乳汁的母亲,如今只剩下干瘪的躯壳。
监测开始了。平板电脑屏幕上,各种代表地层轻微震动、温度变化、应力释放的曲线和数据流安静地滚动着。一切都符合预期——枯竭油田深层应力缓慢调整的典型图谱。
时间在沙漠的寂静中流逝,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沉。陈思邈坐在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翻阅着地质资料,偶尔抬头看一眼数据。突然!平板电脑的屏幕上,代表bh-7井正下方约1500米深度的那个传感器节点,数据流猛地跳动了一下!一条极其微小、频率却异常规则的波形脉冲,清晰地跳了出来!
“嗯?” 陈思邈立刻放下资料,凑到屏幕前,“放大波形!分析频率!”工程师迅速操作。放大后的波形显示,这是一个非常微弱的、间隔约1.2秒一次的、短促的“叩击”信号!类似于…某种金属物体在封闭空间中,被有节奏地敲击岩壁发出的震动!
“这…这是什么?” 年轻工程师一脸愕然,“天然应力释放不可能有如此规则的频率!1500米深…废弃井筒里…难道还有活物?”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陈思邈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他排除了设备故障的可能性,排除了远处工程震动的干扰。这个信号源,就在bh-7井筒深处!“不是活物。”
陈思邈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是‘东西’。可能是封井时遗落的工具?或者是地层活动挤压了井筒里的金属残骸?立刻调取这口井的原始封井报告和可能的遗留物清单!”
报告很快被调出,是六十年前的泛黄档案扫描件。封井程序严谨,清单上除了水泥塞和少量封隔器碎片,没有记录任何大型工具遗落。
“那就把它‘挖’出来看看!” 陈思邈当机立断,“调移动式小型钻机过来!目标深度1500米,避开主井筒,在旁侧开小口径勘探孔!我要知道下面到底是什么在‘敲’!”
命令下达,整个小型科考队立刻高速运转起来。移动钻机在夜色中轰鸣着抵达,巨大的钻头对准bh-7井口旁十几米外的预定位置,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开始向下啃噬坚硬的地层。钻杆旋转的轰鸣声打破了沙漠死寂的夜。
钻探过程漫长而枯燥。陈思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钻机旁,盯着深度仪表,听着钻杆传来的细微反馈。1500米,对于石油钻探不算深,但对于这种小口径勘探孔,也耗费了大半夜。当深度指示终于接近1500米时,钻机的轰鸣声突然发生了变化!从均匀的啃噬声,变成了一种沉闷的、带着金属刮擦感的异响!
“停钻!停钻!” 钻工大声喊道。钻杆缓缓提出。钻头尖端,赫然带着明显的金属刮擦痕迹,甚至嵌着几丝微小的、被高温高压地层改变过颜色的铝屑!
“铝?” 陈思邈捏起一丝铝屑,在探照灯下仔细观察,“井筒里怎么会有铝?而且是在这个深度?”
“继续!换取芯钻头!目标深度±5米范围,取芯!” 陈思邈的心跳莫名加速。取芯钻头再次深入。这一次,当钻杆带着一段岩芯筒返回地面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岩芯筒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除了灰黑色的油层砂岩,在岩芯的末端,赫然卡着一个被严重挤压变形、但基本轮廓尚存的——长方体铝制饭盒!
饭盒!一个明显属于上个世纪中叶风格的、军绿色的铝饭盒!表面坑坑洼洼,布满划痕和氧化痕迹,但上面模糊的、带有科威特石油公司老标志的喷漆依然隐约可辨!它像一枚来自时光深处的琥珀,被封印在1500米的地下,沉默了整整六十年!
“我的天…” 年轻的工程师们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陈思邈则异常冷静,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将那个严重变形的铝饭盒从岩芯中剥离出来。饭盒的搭扣早已锈死变形。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注视下,陈思邈用特制的液压剪,小心翼翼地剪开了饭盒锈蚀的合页处。
咔哒。饭盒被打开了。里面没有食物残渣,没有工具,只有一层厚厚的、保护性的防潮油脂。油脂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坚韧的防水油纸。
陈思邈深吸一口气,用镊子轻轻夹起那张油纸,在探照灯下,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保存得相对完好。上面是用蓝色的、老式钢笔写下的工整英文,字迹虽然因为岁月和油脂的浸润有些模糊晕染,但依然清晰可辨:
“to the Future people —we pumped out the oil.please leave the sunshine.— Roughnecks of bh-7, 1964”(给未来的人们——我们抽干了石油。请留下阳光。——bh-7井的钻工们,1964年)
沙漠的夜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屏住了呼吸。只有钻机的余温在空气中低鸣。陈思邈捏着那张穿越了六十年时光、带着地心温度与石油工人汗渍的纸条,指尖微微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望向那些在夜色中神似巨大墓碑般沉默矗立的废弃抽油机,望向东方天际那即将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我们抽干了石油…请留下阳光…”
六十年前,那些在油污与汗水中挥洒青春、亲手将“黑金”抽干的钻工们,在封死井口前,将这份沉重的嘱托,连同这个简陋的铝饭盒,深埋在了千米之下。他们或许早已作古,但这份超越时空的警醒与期盼,却在地底深处,用微弱却执着的“敲击”,穿越了六十年的黑暗,最终被寻找“阳光”的后人听见。
枯井无声,却发出了最震耳欲聋的回响。这来自地心的回音,是旧时代最后的叹息,也是对新时代最恳切的期许。陈思邈站在枯井旁,沐浴在破晓的微光中,感觉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又如此清晰。
留下阳光,是他们这一代人,对历史、对未来,不可推卸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