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炉里的火焰无声地燃烧,吐出幽蓝色的舌信,舔舐着鼎炉底部。乾清宫西暖阁内,烟雾缭绕,浓郁的硫磺、硝石混合着不知名草木金石燃烧后的奇异气味,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嘉靖皇帝朱厚熜身着道袍,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容在氤氲烟气中显得晦暗不明,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
他刚刚服食过一轮新炼成的“金丹”,此刻正依照陶仲文真人传授的法门,引导着体内那股灼热而虚浮的“药力”。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铜壶滴漏单调的“嘀嗒”声,计算着方外与尘世交织的时间。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秉笔太监黄锦手捧一份八百里加急军报,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殿门处,却不敢入内,只跪在那里,声音发颤:“万、万岁爷……东南急报!浙直总督胡宗宪八百里加急!”
烟气微微波动。嘉靖眼皮未抬,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山谷传来,带着一丝丹药造成的沙哑:“念。”
黄锦展开塘报,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倭寇巨酋徐海、陈东等,纠集战船百余,悍匪数千,猛攻乍浦所城!城防一度危急,幸赖新编练之戚家军,配发仿制之西洋迅雷铳及钢制长刀,血战一昼夜,毙敌酋陈东以下倭寇四百余……我军凭坚城利炮,伤亡仅数十……乍浦之围已解!”
念到最后,黄锦的声音已带上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蒲团上的嘉靖皇帝,身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笼罩在他周围的、追求虚无长生的沉寂氛围,仿佛被这份沾着血与火的捷报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第一次离开了那尊吞吐着虚幻生命的丹炉,落在了黄锦手中那份实实在在的奏报上。
“坚城……利炮……”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慢,似乎在品味其背后远超丹药所能带来的、坚实无比的力量。
“宣,徐小满。”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即刻。”
……
半个时辰后,徐小满步履沉稳地走入西暖阁。刺鼻的烟气让他喉头微痒,但他立刻屏息凝神,恭敬行礼。他心知,此次召见,绝非寻常。
嘉靖没有让他久跪,很快便赐他起身。皇帝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他身上,不再是往日那种看待奇巧淫技工匠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灼热的探究。
“徐卿,”嘉靖开口,并未提及东南捷报,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朕近日参悟玄机,偶有所得。这炼丹之道,水火相济,铅汞相融,乃夺天地造化之功,以求金丹一点,羽化登仙。然,凡间钢铁锤炼,亦是千锤百炼,去芜存菁。卿精于此道,可知二者……可有相通之处?”
小满心中凛然。皇帝此问,看似玄妙,实则暗藏机锋,是将虚幻的长生之术与实在的强国之技放在了同一天平上。他略一思忖,谨慎答道:“陛下圣明。炼丹与炼钢,皆需掌控‘火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然,丹药之功,在于化虚,点化自身炉鼎;钢铁之利,在于务实,坚甲利兵以御外侮。前者向内求诸己,后者向外强其国。路径或有相似,所求实则殊途。”
嘉靖沉默了片刻,烟雾在他面前聚散。忽然,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用一方明黄丝帕掩了掩口,帕子一角,隐约透出一抹刺眼的猩红。他迅速将帕子收起,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但那双愈发幽深的眼睛却紧紧盯住了小满。
“殊途……亦可同归。”嘉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徐卿,你屡献奇技,炼出的精钢,造出的火器,朕已见其利,果是强国之基。朕问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沉闷的空气里:
“若以此等奇技,强我国朝,聚万民之力,汇四海之财……可否,逆转乾坤,增朕之阳寿否?”
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这密闭的丹室中炸响。黄锦吓得几乎软倒在地,头埋得更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是皇帝内心深处最直接、最赤裸的渴望,他将长生不老的幻梦,与眼前刚刚被证明有效的强国之路,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小满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深知,这个问题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可能化为齑粉,甚至招来杀身之祸。直接否定长生,是触犯逆鳞;但若迎合虚妄,则是误国欺君,非臣子所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躬身,声音却异常清晰和沉稳:
“陛下,臣愚见。金石丹药或可补益一时,然终是外物,如薪添火,薪尽则火熄。”
他略微抬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皇帝那探究而渴望的视线:“然,强国之道,譬如筑基固本。国基稳固,则四海升平,灾疠不兴;仓廪充实,则百姓安康,疫病难侵;道路通达,则药材流通,良医速至;武备强盛,则外患不起,陛下自可免于忧患惊扰。”
“《黄帝内经》有云,‘精神内守,病安从来’。若天下靖平,陛下心旷神怡,无需夙夜忧叹,此乃内在之大养生。强健之国体,方可滋养万民,亦能护佑君父。相较于虚无缥缈之金丹,臣以为——”
小满顿了顿,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信念,掷地有声地说出那句思考已久的话:
“基建,才是最长情的陪伴。”
“基建……”嘉靖皇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而质朴的词语,眼神中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环顾四周,烟雾依旧,丹炉犹温,但那曾让他沉醉的虚幻感,似乎因为“基建”这两个字,而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窥见了另一种更为磅礴、更为坚实的可能性。
“何为……基建?”他问,声音里带着真正的疑惑。
“启禀陛下,”小满见皇帝听进去了,精神一振,详细解释道,“基建乃国家之筋骨血脉。譬如,修建驰道,沟通南北,则政令畅通,粮草兵马调度迅捷;兴修水利,开凿运河,则旱涝保收,漕运便利;勘探矿藏,设立钢厂,则军械农具源源不绝;广建学堂,教化百姓,则人才辈出,智慧如泉涌。”
“陛下试想,”小满的声音带着一种描绘蓝图的感染力,“若天下官道皆以水泥铺就,平坦宽阔,雨雪无阻,驿马传递军情,朝发夕至;若黄河长江大堤固若金汤,永绝水患,百姓安居乐业;若边关之城尽以水泥混凝土重塑,配以红夷大炮,则胡人马蹄再疾,亦难越雷池一步!此等景象,岂不胜过蓬莱仙岛之虚妄?”
“届时,”小满最后总结道,目光灼灼,“陛下统御的,将是一个真正铁打铜铸的万里江山,而非丹炉中一缕易散的青烟。江山永固,社稷长安,陛下自然圣心愉悦,百病不侵,此乃天地间最正之大药,最稳之长生基业!”
嘉靖皇帝彻底沉默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徐小满,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他描述的那个钢铁水泥铸就的、充满力量的未来图景。那幅图景,比烟雾中的仙山楼阁更加真实,更有吸引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脚步因久坐而有些虚浮,黄锦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向窗边,推开那扇许久未曾完全开启的雕花木窗。
刹那间,午后灿烂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而入,猛烈地冲撞着室内浓重的烟雾,无数尘埃在光柱中疯狂舞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新旧时代的更迭。
清凉的、带着初春草木气息的风涌入,瞬间驱散了令人窒息的丹炉气味,也吹动了皇帝身上的道袍。
嘉靖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真实世界的空气,眺望着远处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色琉璃瓦顶,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北京城阡陌交错的街巷。
他站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天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释然与决断的语气,轻声说道:
“传旨工部……及将作监。”
“朕,要看看北京城的沟渠水道图。还有,天津卫至山海关的驿道修缮章程。”
黄锦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满心中巨石落下,深深叩首:
“臣,遵旨!”
阳光洒满殿内,那尊曾被视为长生希望的丹炉,在明媚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黯淡和寂寥。
而一条名为“强国”的道路,第一次,真正地压过了“长生”的执念,在大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心中,开始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