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
昔日风景秀丽的狭长山谷,此刻已然化作人间炼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肉被烤焦的古怪甜腥。
朱棣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亲兵半架着,才走进了这个他亲手将一万五千人送入的坟场。
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层厚厚的、黏稠的黑灰。
那是人与马的骨肉,在赤色流光下,被熔化、碳化后留下的残骸。
偶尔能看到一截尚未完全烧毁的臂骨,或是一面被洞穿后扭曲变形的铁甲,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不似人间的屠杀。
没有尸体。
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放眼望去,整个山涧,就是一座巨大的焚尸炉。
“呕——”
一名跟随朱棣多年的老亲兵,再也忍不住,扶着山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水。
更多的士兵,脸色煞白,眼神空洞,握着兵器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恐惧。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力量的极致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
朱棣的目光,呆滞地扫过这片修罗场。
他试图找到阿古拉的尸首,哪怕只是一部分。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
那位纵横草原的雄鹰,连同他的一万五千铁骑,就这么被“抹”去了。
从这个世界上,被干干净净地抹除。
朱棣终于明白了。
太子殿下让他来“打扫战场”,不是羞辱,也不是惩罚。
而是恩赐。
是让他亲眼看一看,违逆他的下场。
是让他把这份恐惧,刻进骨头里,融入血液里,永生永世,不敢再有半分异心。
“四弟,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朱棣浑身一颤,如同被惊雷劈中。
他猛地回头。
只见朱标一身雪白的常服,纤尘不染,正缓步走来。
他走在这片焦黑的地狱之上,却仿佛闲庭信步于自家的后花园。
他的身后,没有跟任何人。
可朱棣却感觉,他身后站着一支由神魔组成的军队。
“殿……殿下……”
朱棣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朱标没有看他,只是弯下腰,从灰烬里捡起一枚被烧得发黑的箭头。
“鞑靼人的箭,用的还是铁,淬炼得不错。”
他将箭头在指尖把玩着,淡淡地道:“可惜,他们还在用铁器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用‘天雷’了。”
“四弟,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朱标抬起头,那双幽深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朱棣。
朱棣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叫……代差。”
朱标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当孤的士兵,人手一杆圣石火铳时,这天下所有的军队,在孤的眼里,便与一群拿着木棍的顽童,再无区别。”
“孤想让他们生,他们便生。”
“孤想让他们死……”
朱标的目光,扫过整个鹰愁涧。
“他们便连一粒完整的尘埃,都留不下来。”
轰!
朱棣的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彻底绷断。
他再也支撑不住。
“扑通”一声,这位曾经野心勃勃的燕王,就这么当着所有北平边军的面,双膝跪地,重重地跪在了朱标的面前!
他额头触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
“臣弟……有罪!”
“臣弟不该心生妄念,不该试图揣测殿下天威!”
“臣弟……罪该万死!”
这一跪,跪碎了他身为藩王的最后一点尊严。
这一跪,也跪碎了所有北平旧部心中,最后一丝属于“燕王”的忠诚。
从这一刻起,北平,再无燕王。
只有太子殿下座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周围的边军士兵,看着跪伏在地的朱棣,又看看那个负手而立、神情淡漠的太子。
他们的眼神,从敬畏,彻底化为了狂热的崇拜。
他们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地,右手抚胸。
“我等,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炼狱般的山涧中回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忠诚。
朱标俯视着跪在脚下的朱棣,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罪?”
他轻笑一声。
“四弟何罪之有?”
“你为大明引出心腹大患,此乃大功一件。”
“父皇若是知道了,定会好好赏你的。”
朱棣闻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听出了那话语中的森然寒意。
将这场“大功”上报给生性多疑的父皇,他朱棣,还有活路吗?
“殿下!臣弟……臣弟再不敢了!求殿下给臣弟一条活路!”
朱棣抬起头,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枭雄模样。
“活路,孤自然会给你。”
朱标的声音,陡然转冷。
“传孤之令。”
“即日起,北平所有军务,尽归神机营总教官蓝玉节制。”
“燕王朱棣,身体不适,即刻返回王府,闭门静养,无孤之令,不得外出半步。”
“另,上奏父皇。就说燕王朱棣,为国操劳,积劳成疾,恳请父皇恩准,允其回金陵颐养天年。”
回金陵,颐养天年。
这八个字,如同七柄重锤,彻底砸碎了朱棣所有的幻想。
这是要将他,彻底圈禁!
但此刻,这对他来说,却已是最好的结局。
“臣弟……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棣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朱标不再看他,转身,望向南方。
那里,是金陵的方向。
他知道,这场惊天动地的“表演”,很快就会传到他那位父皇的耳朵里。
北平的戏,落幕了。
而他和他那位屠夫老爹之间,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蒋瓛。”
“臣在。”
“把阿古拉那颗被烧焦的头,连同此战的战报,用八百里加急,送回金陵。”
朱标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告诉父皇。”
“儿臣,替他把北方的狼,杀干净了。”
“这大明的江山,儿臣替他,守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