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苍云城错综复杂的街巷间。污水横流的气味尚未散去，与更深露重的寒意交织，构成城西这片区域独有的、令人不适的氛围。
柳白如同一个没有实质的影子，在狭窄、昏暗的巷道中快速穿行。他刚刚离开那处已然暴露的恶臭窝棚，身后或许还有追兵，必须尽快找到新的藏身之处。体内那丝新生的、凝练的真气在经脉中缓缓流转，带来一种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力量感，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他的感知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风声、远处隐约的犬吠、以及……前方巷口转角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
那声音很轻，带着绝望与恐惧，混在风里，几乎难以察觉。但柳白如今灵觉敏锐，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脚步微顿，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如同壁虎般贴附在巷壁的阴影里，凝神望去。
只见前方巷口，几个歪斜的酒桶旁，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看身形像个半大的孩子，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正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发出那压抑的呜咽。
而在那孩子不远处，两个穿着流里流气、满脸痞气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逼近，脸上带着猥琐而残忍的笑容。
“小叫花子，哭什么？爷们儿看你可怜，带你去个暖和地方，有吃有喝，怎么样？”一个汉子搓着手，嘿嘿笑道。
“就是，总比冻死饿死在这强吧？”另一个附和着，伸手就去抓那孩子的胳膊。
欺凌弱小。在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类似的事情。
若是往常，柳白或许会视而不见。自身难保，何谈助人？这世道的残酷，他早已领略得足够深刻。
但此刻，看着那孩子单薄颤抖的背影，听着那绝望的啜泣，他脑海中却莫名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演武场上同门的目光，茶摊说书人淡漠的眼神，猎场中其他“炉鼎”疯狂的嘶吼，还有那樵夫化作飞灰前的惊愕……
这世道，强者肆意妄为，弱者任人宰割。他曾经是弱者，被迫卷入棋局，挣扎求存。如今，他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险路，前途未卜，但至少……此刻，他拥有了一丝决定他人生死的力量。
哪怕这力量，依旧微弱。
就在那汉子的手即将触碰到孩子胳膊的瞬间——
“滚。”
一个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冰冷质感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响起。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无形的穿透力，让那两个汉子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们愕然转头，只见巷子深处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靠着墙，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们身上。
“哪来的不开眼的东西？敢管爷们的闲事？”先前伸手的汉子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恶狠狠地指向阴影，“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老子给你放放血！”
另一人也抽出短棍，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
柳白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们手中的凶器。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捏在一起。
体内那丝凝练的真气，如同被唤醒的毒蛇，悄然汇聚于指尖。他没有模拟黑棋的气息，那太过骇人，也容易暴露自身。他只是将这股属于他自己的、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凝聚到极致。
然后，他对着那持匕汉子脚下的青石板，轻轻一弹。
“咻——”
一道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
那汉子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刺入！他“嗷”的一声惨叫，手中匕首“当啷”落地，整个人抱着右脚单腿跳了起来，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另一名持棍汉子吓了一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同伴突然惨叫着倒地，他惊疑不定地看向阴影中的柳白，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使了什么妖法？！”
柳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他。
那目光冰冷，淡漠，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持棍汉子被这目光一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怪叫一声，也顾不上地上的同伴，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子另一端逃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地上那抱脚惨嚎的汉子，见同伴逃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强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向巷口爬去，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和痛苦的呻吟，很快也消失在黑暗中。
巷道里，重归寂静。
只剩下那蜷缩的孩子，以及阴影中的柳白。
那孩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停止了啜泣，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却依稀能看出清秀轮廓的小脸，一双大眼睛里还噙着泪水，茫然又带着一丝恐惧地望向柳白所在的阴影。
柳白没有走出阴影，也没有靠近。他只是淡淡地看了那孩子一眼，确认对方暂无危险，便准备转身离开。
他自身难保，没有余力再去照顾一个累赘。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孩子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柳……柳白师兄？”
柳白浑身猛地一僵！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那个孩子！
这声音……虽然因为哭泣和恐惧有些变形，但这称呼……
借着远处屋檐下灯笼投来的微弱余光，他仔细看向那张脏兮兮的小脸。扒开那散乱的头发，忽略掉污垢，那张脸的轮廓……
“阿……桓？”柳白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难以置信。
这孩子，竟然是他在伏虎门时，负责照料药园的一个外门小师弟，名叫阿桓！性格怯懦，资质平平，平日里只知埋头做事，很少与人交流。柳白身为内门弟子，与他交集不多，只因偶尔去药园取药才认得。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变得如此狼狈？伏虎门虽然不算顶尖大宗，但也绝不会让门下弟子流落街头，沦为乞丐！
阿桓听到柳白叫出他的名字，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要抓住柳白的衣角，却又因为柳白周身那不自觉散发的冰冷气息而怯怯地停住，只是带着哭音道：“是……是我，柳白师兄！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看错了……”
柳白眉头紧锁，心中的警惕并未因认出对方而减少半分。他如今身份敏感，处境危险，任何意外的相遇都可能带来麻烦。
“你怎么会在这里？伏虎门呢？”他沉声问道，声音依旧冰冷。
阿桓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哭诉道：“门里……门里出大事了！那天晚上，就是师兄你失踪后没多久，好多穿着黑袍的坏人突然打上门来，见人就杀！长老们拼死抵抗，护着我们一些弟子从密道逃了出来……可是……可是外面也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被打散了……我……我找不到其他人，也不敢回城里的据点，只能……只能躲在这里……”
幽冥宗！他们竟然对伏虎门动手了？！
柳白心中剧震！虽然早已料到幽冥宗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他们如此肆无忌惮，直接对一城之中的正道门派发动了袭击！是为了追查自己的下落？还是另有图谋？
他看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小师弟，心中五味杂陈。
同门之谊？在经历了说书人的棋局、猎场的厮杀之后，这种情感对他而言，已然变得有些陌生和遥远。他现在自身难保，带着这样一个累赘，无疑是自寻死路。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当作从未见过。
但……
他看着阿桓那充满恐惧与依赖的眼神，看着他那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硬起心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疏离：“此地不宜久留，先跟我走。”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巷道更深处走去。
阿桓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跌跌撞撞地跟上柳白的脚步，仿佛生怕慢了一步，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就会消失。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苍云城沉沉的夜色与复杂的巷弄之中。
前方的路，因为这次意外的重逢，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而柳白不知道的是，在他带着阿桓离开后不久，几名身穿幽冥宗服饰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方才那条巷道之中，检查着地上留下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目光阴冷地扫视着四周。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悄然收紧包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