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梅的“好意”之后，接下来的两天，“林默”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那套老旧机器人系统的研究中。他通过一些灰色地带的渠道，确实找到了一些可能兼容的配件信息，但价格高昂且运输周期漫长。苏奇督那边没有再催促，但这种沉默本身，反而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严格按照系统的建议，维持着“技术专家”的人设，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维护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或机房。对园区里那些明目张胆的罪恶，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一台真正只关心代码和信号的机器。只有偶尔在深夜，那本被藏在抽屉深处的《技术的追问》会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刺破他刻意维持的冰冷外壳。
这天上午，按照既定的物资补给流程，一批新的网络耗材和部分生活物资送达园区。“林默”作为技术负责人，需要去仓库区进行验收签字。这本身是一件例行公事，枯燥且无需过多思考。
负责运送这批物资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面孔——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总是赔着笑脸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吴”。老吴是园区外围少数被允许定期进入的本地配送员之一，据说背后有个小头目做保，为人看起来胆小怕事，从不多看，从不多问，交接流程熟练得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林工，您好您好！这批货都清点好了，这是清单，您过目。”老吴搓着手，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将一张打印好的物资清单双手递到“林默”面前。他的手指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有些粗糙变形，指甲缝里还带着没洗净的污垢。
“林默”面无表情地接过清单，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项目：网线、水晶头、服务器备用硬盘、键盘、鼠标……以及一些方便食品、饮料和日用品。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无比。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调出内部的电子验收单，开始逐一核对实物。老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时主动搬开箱子，方便他查看。
“这批硬盘型号是对的，但批次好像比上次的旧？”“林默”拿起一块硬盘，看着上面的标签，随口问道。这是他作为“技术专家”应有的挑剔。
老吴立刻凑上前，眯着眼看了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哎呦，林工，您眼真毒！这批货市场那边暂时就这个批次了，说是缺货。您看……要不我下次给您留意更新的？”
“下次注意。”“林默”淡淡地说了一句，将硬盘放回箱子，在平板上的对应项目后面打了个勾。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质量把关。
然而，就在他划动屏幕，准备核对下一项时，指尖似乎无意中在平板边缘某个不易察觉的缝隙处轻轻按了一下。这是他自己改装的一个微型物理开关，连接着一个独立的、不联网的存储片段，用于在极端情况下记录某些无法即时传出的信息。此刻，这个动作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像是一个习惯性的、隐蔽的自我确认。
但就在他按下那个缝隙的瞬间，跟在他侧后方的老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老吴的目光原本低垂着，看着地面，此刻却极快地在“林默”拿着平板的右手上扫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确定老吴注意到了那个小动作。那不是一个普通配送员该有的警觉。
他不动声色，继续核对物资，语气依旧平淡：“生活物资那边，数量都对吗？最近园区人多，消耗大。”
“对的，对的，都清点过了，按照您这边报上来的数量，只多不少。”老吴连忙回答，弯腰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一瓶品牌矿泉水，讨好地递过来，“林工，您辛苦了，喝点水。这是新到的，品质好。”
“林默”没有接，只是瞥了一眼那瓶水，目光落在瓶盖处一个极其微小的、像是运输过程中造成的划痕上。那划痕的形状……很特别，像是一个歪斜的“∑”符号。
系统在脑海中发出极轻微的提示音，并非警告，而是一种高度关注的状态标识。
【检测到异常信息标记。与预设联络点‘蟑螂’标识吻合度92.7%。建议：谨慎确认。】
“蟑螂”……那个被阿雅生前发展，或者说是阿雅背后那个隐秘网络安插进来的眼线？竟然是他？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毫不起眼的物资配送员？
“放那边吧。”“林默”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货架，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继续核对清单，“这批饮料生产日期还行。”
“是是是，都是最新日期的。”老吴连连点头，将水瓶放在指定位置，动作自然地继续帮忙清点。
所有的物资很快核对完毕。“林默”在电子验收单上签下“林默”这个名字，将平板展示给老吴看。
“没问题了，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老吴笑着，掏出自己的老旧手机，准备拍照留存签收记录。就在他举起手机，对准屏幕的刹那，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声音低得几乎被仓库里的杂音完全掩盖。
但“林默”听到了。或者说，他超乎常人的听觉捕捉到了那几个模糊的音节：
“……明天……凌晨……三车……‘猪仔’……处理……”
老吴拍完照，放下手机，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讨好笑容：“林工，那没问题我就先走了，不打扰您工作。”
“林默”点了点头，看着老吴招呼手下的人将空箱子搬上货车，然后驾驶着那辆有些破旧的小货车，缓缓驶离了仓库区。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一切看起来都和以往的无数次物资交接没有任何不同。
但“林默”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
明天凌晨。三车。“猪仔”。处理。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猪仔”是园区内部对那些失去价值或试图反抗的受害者的蔑称。而“处理”……在这个地方，含义不言而喻。
“蟑螂”冒着巨大的风险，传递了这个情报。这意味着，阿雅留下的这条线，还在运作，并且认为这个情报值得传递给他——“烛龙”。
他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分析刚才接收到的情报来源可靠性及潜在行动方案。”“林默”在心中下令。
【情报分析中……】
【信息来源：代号“蟑螂”（老吴），经由预设标识及隐蔽信息传递渠道确认，可信度：高（89%）。】
【情报内容：预警性信息，提及时间（明日凌晨）、目标（三车“猪仔”）、行动（处理）。信息碎片化，缺乏具体地点、执行人员等细节。】
【风险评估：】
【* 若情报属实，意味着园区即将进行大规模非法处决，涉及大量人命。】
【* 介入风险：极高。直接干预将直接暴露宿主身份，导致任务失败，宿主面临立即清除。】
【* 不介入风险：道德负疚感可能影响宿主心理状态。但符合当前‘潜伏’核心任务要求。】
【潜在行动方案：】
【1. 完全无视（系统推荐）：优先级最高任务为潜伏与获取信任，任何节外生枝行为均不符合效率原则。风险可控率为0%。】
【2. 间接干预（高风险）：尝试通过匿名方式向外部（如赵静渠道）传递信息，但信息传递成功率低，且存在溯源风险。风险可控率＜15%。】
【3. 有限度观察（中风险）：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尝试核实情报（如通过监控系统观察车辆动向），但不采取任何实际行动。风险可控率约50%。】
【综合建议：执行方案一。情感因素应被排除在决策系统之外。生存与任务成功率为首要考量。】
系统的分析一如既往的冷静、高效，将人命量化成了风险百分比和任务成功率。方案一，完全无视，是最“正确”的选择。
“林默”走到窗边，看着下方园区里如同工蚁般忙碌穿梭的身影。那些被标记为“猪仔”的人，他们是谁？是像阿雅一样试图逃跑被抓回的？是失去了诈骗价值，连血型器官都不再匹配的？还是仅仅因为得罪了某个小头目？
他想起了阿雅那双清澈而绝望的眼睛，想起了她最后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他也想起了梅那句关于“人才”的质问。
如果对这些即将被“处理”的生命视而不见，他和苏奇督、魏仁隆之流，在本质上还有什么区别？仅仅是他披着一件“任务”的外衣吗？
但是，系统的警告字字诛心。暴露，清除，任务失败……这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关乎能否最终摧毁这个魔窟，避免更多悲剧的发生。为了救一部分人，而可能导致整个行动的失败，让更多的人继续沉沦，这值得吗？
理性的天秤完全倾向于系统建议的一方。
就在这时，他的内线电话又响了起来。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梭温。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拿起听筒，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梭温先生。”
“林工，老板让你现在来他办公室一趟。”梭温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板无波。
“好的，马上到。”
放下电话，“林默”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刚才所有的挣扎与波澜全部锁回心底最深处。他仍然是那个冷静、专业、只关心技术的“林默”。
来到苏奇督的办公室，他发现除了苏奇督和梭温，还有一个人——“屠夫”查坤。查坤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一只脚甚至翘到了茶几上，看到“林默”进来，咧嘴露出一个带着残忍意味的笑容。
“林工，来了。”苏奇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支雪茄，“找你来两件事。第一，那机器人修得怎么样了？”
“回老板，找到几个可能的配件来源，正在比对型号和确认运输渠道，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林默”恭敬地回答。
“嗯，不急。”苏奇督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话锋一转，指向查坤，“第二件事，明天凌晨，园区有几批‘废料’要集中处理，需要临时调整一下西北角几个监控探头的角度和存储策略，避开那个时段。查坤这边负责具体执行，你配合一下，确保‘天网’不会留下不必要的记录。”
“废料”……“处理”……“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老吴的情报被证实了。而且，苏奇督如此直接地让他参与掩盖罪行！
查坤嘿嘿笑了起来，声音沙哑难听：“林工，没问题吧？就是让那些眼睛暂时瞎一会儿，很简单。”
“林默”脸上露出适当的疑惑：“调整监控角度和存储策略没问题。不过老板，为什么要避开特定时段？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吗？我需要评估对整体安防的影响。”他试图表现得像一个恪尽职守的技术主管。
苏奇督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随意：“没什么特殊任务，就是一些内部清理，场面不太好看，免得留下影像，以后麻烦。整体安防你不用担心，核心区域的监控不动，只是外围几个点。具体位置和时段，梭温会给你。”
“明白了。”“林默”低下头，避开苏奇督和查坤的目光，“我会处理好的。”
“嗯，去吧。尽快把方案给梭温。”苏奇督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林默”转身，走向门口。他能感觉到背后查坤那带着玩味和审视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脊背。
就在他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苏奇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林工，记住，在这里，有些事，看到了要当没看到，听到了要当没听到。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才能活得长久，也才能……赚得更多。”
这是警告，也是提醒。
“林默”身体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应道：“是，老板。我明白。”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走廊里光线昏暗，将他的身影吞没。
办公室内，查坤收起笑容，看向苏奇督：“老板，这小子……可靠吗？”
苏奇督慢条斯理地剪开雪茄帽，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技术上是把好手，人也还算识趣。至于可靠不可靠……再看看吧。明天的事，就是个小小的测试。”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辣而残忍的光芒。
而门外，“林默”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系统的建议，苏奇督的警告，查坤的狞笑，还有那即将被“处理”的、无声的“猪仔”……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是遵从系统的绝对理性，还是听从内心深处那尚未泯灭的、属于“王烁”的良知？
每一步，都踏在命运的钢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