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机卡纸了。
齿轮空转的“嘎吱”声,在潮湿的临时指挥部里显得格外刺耳。
桌上堆满了报纸和打印件。
韩雪用力拽出那张皱巴巴的《经济日报》,指尖泛白。
头版头条,黑体加粗。
【警惕权力之手伸向市场:贫困县政府的“越位”与“错位”】。
副标题更狠,直接扣了顶帽子:【是创新,还是乱作为?】
“主任。”
韩雪把报纸拍在桌角,眼圈红肿。
“省宣传部半小时前下的通知,要求咱们对‘非法集资’做书面检讨。”
“陆承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
秦峰坐在那张断了一条腿、垫着砖头的椅子上。
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颗橙子。
橙皮很厚,刀锋切入,汁水渗出,顺着指缝往下淌。
黏,且冷。
他没看报纸。
那种文字游戏背后的血腥味,他闭着眼都能闻出来。
陆承急了。
这一波舆论围剿,比之前的水军高明太多。
不谈质量,不谈诚信。
谈“规矩”,谈“体制”,谈“红线”。
这是要把秦峰钉死在政治纪律的审判台上。
“别慌。”
秦峰切下一块橙肉,塞进嘴里。
酸甜在舌尖炸开,冲淡了那股满屋子的霉味。
“唱戏嘛,总得有敲锣打鼓的热场。”
“正主,该到了。”
话音未落。
窗外传来引擎的低吼。
不是张扬的跑车,也不是刺耳的警笛。
是沉闷的、压抑的柴油机轰鸣。
三辆挂着省委000xx牌照的黑色考斯特,压碎了院子里的积水,稳稳停下。
车门滑开。
一群穿着藏青色夹克、白衬衫领口挺括的男人走了下来。
没有记者。
没有闪光灯。
为首的老人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没拿包,背着手。
他站在泥地里,目光扫过四周的断壁残垣。
脸上没有表情。
只有一种常年身居高位养出来的沉静。
那是能压死人的气场。
韩雪趴在窗缝看了一眼,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
“是……是严老!”
“原中央政研室副主任……现在的省委特聘顾问。”
“完了……他是专门负责‘定性’的活阎王。”
定性。
这两个字,比法院判决书还重。
是改革先锋,还是违规乱纪。
全在他上下嘴皮子一碰。
秦峰擦了擦手上的橙汁。
站起身。
整了整那件领口磨损的西装。
“走,迎客。”
……
会议室就在原来的职工食堂。
水泥地刚冲过,散发着生石灰的味道。
严老坐在那张缺角的方桌主位。
秦峰没安排去招待所,也没去企业会议室。
就在这。
就在这满目疮痍的第一线。
“秦峰同志。”
严老开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窗外的风声。
“橙子我看过了,‘期货’的概念,很新颖。”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口上。
“但政府做担保,财政做背书,甚至动用行政力量搞物流。”
“这只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
“你让市场怎么办?你让那些守规矩的企业怎么办?”
连珠炮般的发问。
刀刀见血。
随行的省里干部,一个个低头做笔记,笔尖沙沙作响,没人敢抬头。
这是诛心之问。
答不好,就是政治自杀。
秦峰没急着辩解。
他提起那只掉漆的暖水瓶,给严老的茶杯续水。
水是山泉,茶叶是村里老树摘的,只有两片,香气却霸道。
“严老,我想带您去个地方。”
秦峰放下水瓶。
“看完那里,如果您还觉得我是乱作为。”
“我秦峰,辞职谢罪。”
严老眉毛微挑。
盯着秦峰看了足足三秒。
那种审视的目光,能看穿大部分干部的五脏六腑。
秦峰坦然回视。
“带路。”
……
吉普车在碎石路上颠簸了二十分钟。
停在盘龙江边的一处开阔地。
以前,这里是马家的私人沙场。
机器轰鸣,尘土遮天,黑恶势力持械看场,村民敢怒不敢言。
现在。
围墙拆了。
巨大的蓝色防尘网覆盖沙堆,洒水车正在作业。
几十辆运输重卡排成长龙,只有引擎怠速的声音,没有争吵。
门口挂着崭新的白底黑字牌匾:
【盘龙县第一村集体股份制建材合作社】。
“这是……”
严老下车,皮鞋踩在铺了碎石的地面上。
“以前这里是毒瘤。”
秦峰指着那些忙碌的工人。
“开车的、铲沙的,一半是以前马家的小弟,一半是被欠薪的村民。”
“现在,他们全是股东。”
秦峰走到公示栏前。
玻璃擦得锃亮。
里面贴着昨天的收支明细表。
每一车沙子的售价、成本、留存、分红。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严老,您问我为什么要伸那只手。”
秦峰转身,背对滚滚江水,面对这位顶级智囊。
“在盘龙县,市场失灵了。”
“资本嫌贫爱富,资本要三个月回本,但老百姓要活三十年。”
“当市场瘫痪,当资本逃离这片废墟的时候。”
“谁来管?”
秦峰往前迈了一步。
“政府不伸这只手,难道让黑社会伸?”
“我卖橙子,不是为了跟商贩抢利。”
“我是要告诉所有人,盘龙县的东西,值钱。”
“我在搭台。”
“等台子搭好了,戏有人唱了,路通了。”
“政府这只手,自然会缩回去。”
“我们不是运动员。”
“我们是那段必须要填上的路基。”
江风猎猎。
卷起秦峰的衣角。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严老没说话。
他走到公示栏前,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
脸几乎贴在玻璃上,仔仔细细看那些数字。
看了很久。
随行队伍的末尾。
一个穿着灰色冲锋衣、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直没说话。
手里拿着速记本,笔尖飞快游走。
林文。
新华社资深记者,内参组笔杆子。
前世,正是他写出了那篇着名的《大国粮仓》,直接影响了一号文件。
秦峰余光扫过他。
他知道他在听。
这番话,不是说给严老听的。
是说给那支能通天的笔听的。
……
深夜。
县委招待所。
林文房间的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
题目改了三遍。
最后,他删掉了所有华丽辞藻。
敲下一行朴实、却重如千钧的标题:
【盘龙启示录:基层治理的另一种可能】。
他在结尾写道:
“在这片废墟上,我看到的不是权力的越位,而是责任的补位。”
“当大多数人选择明哲保身时,这种带着泥土味的担当,恰恰是当下最稀缺的政治资源。”
回车。
发送。
这篇只有两千字的文章,通过加密通道,直达海里。
……
次日上午。
雨过天晴。
秦峰正在指挥部吃泡面。
电话响了。
是省委周书记的大秘。
声音颤抖,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激动,甚至有些失态。
“秦峰!”
“你小子……祖坟冒青烟了!”
“刚收到的机要件!”
“首长批示了!”
秦峰手里的叉子顿了一下。
哪怕是重生者,面对那个层级的关注,心脏依然不可控制地撞击着胸腔。
“几个字?”
“八个字!”
大秘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大胆探索,值得鼓励。”
八个字。
尚方宝剑。
也是免死金牌。
那些质疑,那些抹黑,那些扣在秦峰头上的屎盆子。
在这八个字面前,瞬间成了笑话。
成了陆承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铁证。
挂断电话。
秦峰把剩下的面汤喝完。
热流滚进胃里。
舒服。
“主任……”
门外,韩雪表情古怪地走进来。
“那个……刘行长他们又来了。”
“还有农行的张行长,工行的赵行长……”
“这回没空手,带了极品大红袍,还有锦旗。”
“就在门口候着,也不敢坐。”
秦峰把空面桶扔进垃圾篓。
“让他们进来。”
……
十分钟后。
还是那间办公室。
还是那几个人。
只是那股子傲慢全没了。
刘行长那张胖脸上,汗珠子顺着褶子往下淌,笑得比哭还难看。
“哎呀,秦县长!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把两个精致礼盒放在桌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炸弹。
“之前是……系统故障,风控预警出错了。”
“总行看到上面的批示,高度重视!”
“特批五个亿低息授信!绿色通道,今天就能到账!”
其他几个行长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
“我们农行给六个亿!免息一年!”
“工行专款专用,支持灾后重建!”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权力场的引力波。
当你是个弃子,谁都想上来踩一脚。
当你成了宠儿,全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秦峰看着他们表演。
没说话。
直到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几位财神爷粗重的呼吸声。
他才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当初被撕碎、后来被韩雪粘好的催款函。
“五个亿。”
秦峰笑了笑。
“好大的手笔。”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张纸团成一团。
抬手。
精准地抛物线。
“哐当”一声,落进了垃圾桶。
刘行长的脸色瞬间煞白。
“可惜。”
“盘龙县这艘船,现在不卖票了。”
秦峰走到巨大的县域地图前。
手指在那个还没开发的原始森林区域,重重画了一个圈。
“那点基建贷款,你们留着给陆承擦屁股吧。”
“我要做的,不是修修补补。”
他回过头,目光扫过那群呆若木鸡的行长。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我要把这片废墟,做成Ip。”
“盘龙文旅,全域开发。”
“至于你们的钱……”
秦峰指了指门外。
“去排队。”
“看我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