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听雨轩内早早点亮了灯火,暖融的光晕将春夜的微寒隔绝在外。小饭厅里,一张不大的花梨木圆桌上,已布好了晚膳。菜式不算繁多,却样样精致,皆是依着静姝的口味和养生需求,由紫苏精心烹制。时令的春笋、嫩蕨,清淡的鱼脍,一道用空间产出的小母鸡慢炖出的清汤,香气清远,不油不腻。
林承泽踏着暮色而来,卸下了朝堂之上的威严与戎马生涯的硬朗,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在踏入这方温暖静谧天地时,悄然化去。他看到女儿已然在桌边等候,穿着家常的浅碧色襦裙,头发松松挽起,仅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沉静秀美得像一株初绽的玉兰。
“爹爹。”静姝起身,迎上前。
“哎,姝儿。”林承泽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那笑容纯粹而温暖,带着为人父的满足。他很享受这种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的、安静用膳的时光。没有府中其他人的打扰,没有那些虚与委蛇的规矩,只有血脉相连的温情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父女二人落座,白芷在一旁安静布菜。席间并无太多言语,林承泽偶尔问及静姝近日起居,静姝便简短回答几句,气氛温馨而宁和。林承泽胃口颇佳,对几道清爽的春日时蔬赞不绝口,尤其那碗鸡汤,他连饮了两碗,只觉得熨帖到了脾胃深处,连日的疲惫都驱散了不少。
膳毕,碗碟撤下,白芷奉上清口的香茗。林承泽惬意地呷了一口,正欲再与女儿说些闲话,却见紫苏端着一个红木小托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两盏定窑白瓷小盏。那盏壁极薄,釉色温润如脂,灯光下几乎透明,映出盏内那抹柔和的粉白色。盏中物事细腻光滑如镜面,上面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几片娇艳的紫色花瓣和一丝翠绿,宛如一幅微缩的春日小景,精致得让人不忍破坏。
“侯爷,小姐,这是今日新制的甜品,名为‘草莓酪’,请慢用。”紫苏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期待与紧张,轻轻将一盏放在林承泽面前,另一盏放在静姝面前。
林承泽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卖相极佳的小点心吸引了。“哦?这是何物?模样倒是别致。”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粉白的颜色和扑鼻而来的、清甜的奶香与果香,与他平日吃惯的那些甜腻糕点截然不同。
静姝拿起手边的小银匙,语气平常地说道:“是用新熟的‘玉露莓’和牛乳做的,爹爹尝尝看,是否合口。”
林承泽笑着点头,也拿起了银匙。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女儿这里又琢磨出的新鲜吃食。他舀起一小勺,那膏体嫩滑异常,几乎不需用力便已分离。带着那抹娇艳的紫色花瓣一起,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脸上的随意笑容微微一凝。
舌尖最先感受到的,是冰凉爽滑的触感,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晚膳后的些微暖意。紧接着,那粉嫩的膏体在口中温柔地化开,浓郁的奶香醇厚而不腻,与清甜中带着微酸的草莓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那甜,是清冽的、纯粹的,带着果实本身的鲜活气息,而非糖霜堆砌的死甜。偶尔能咀嚼到细小的草莓果肉颗粒,增添了丰富的口感。而那点缀其间的花瓣,更带来了一丝极其幽雅的花草清气,使得整个味道层次愈发分明、立体。
这滋味……清新,雅致,独特。
一股极其熟悉、却又遥远模糊的感觉,伴随着这清甜冰爽的滋味,如同沉在水底的月光,骤然被搅动,晃晃悠悠地浮上了心头。
林承泽握着银匙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去舀第二勺,而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眼前那盏精致的草莓酪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同样喜欢摆弄些新奇吃食的窈窕身影。
那时,清婉还在。她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在小厨房里鼓捣些外面见不到的吃食。她不像府里厨子那般讲究章法,往往随心所欲,却总能带来惊喜。她似乎……也曾做过类似的、用牛乳和果子做的、冰凉滑嫩的小食。味道似乎……也是这般清甜不腻,只是模样远没有眼前这般精致,更像是她随性而为的产物。那时,他征战归来,一身疲惫,她便会笑着端上一碗,看着他大口吃完,眉眼弯弯……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铁血岁月尘封的温柔细节,便如同涓涓细流,浸润而出。那味道的轮廓,在草莓酪的激发下,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儿。灯光下,静姝沉静的眉眼,依稀有着她母亲当年的影子。他喉头微动,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追忆:
“这味道……很像……很像你母亲当年,偶尔会做的一种奶羹。”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捕捉更具体的记忆,“只是她做得更随性些,没这般精致。姝儿,你这是……?”
他的目光中,有惊讶,有追忆,更有一种深埋的、轻易不被触及的感伤。
静姝迎上父亲的目光,心中了然。她轻轻放下银匙,低下头,长睫微颤,声音轻柔得如同春夜的微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怀念与不确定:
“女儿近日在整理母亲留下的旧物时,找到几页残破的、似乎是饮食相关的手札,上面有些模糊的记载。看着像是用牛乳和果子做的冷食,女儿便……便让紫苏试着做了做。”她抬起眼,眸光清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爹爹觉得,像吗?”
像吗?
这两个字,轻轻敲打在林承泽的心上。
他看着女儿那与亡妻愈发相似的眉眼,听着她这带着怀念语气的话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彻底触动了。亡妻早逝,是横亘在他心中永远的痛与遗憾。他将对妻子的爱与愧疚,加倍倾注在了女儿身上。而此刻,女儿不仅将听雨轩打理得如同世外桃源,更在试图复原母亲曾经留下的味道……
这不仅仅是一道甜品。
这是女儿对从未谋面母亲的探寻,是跨越生死界限的微妙连接,更是她对他这个父亲,无声的体贴与慰藉。
林承泽只觉得胸腔被一种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填满。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目光柔软得不可思议,声音坚定而深沉:
“像,很像。”
他拿起银匙,又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着,仿佛要通过这味道,再次触摸到那段逝去的温柔岁月。“很好吃,姝儿,你……有心了。”
静姝看着父亲眼中那复杂而真切的情感,知道她这一步,走对了。
美食的力量,在于满足口腹之欲,更在于唤醒深藏的情感。这道偶然间契合了亡妻手艺的草莓酪,无意中成了连接父女二人最柔软、也最牢固的纽带。
它让林承泽在听雨轩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身体的舒适与放松,更有心灵的慰藉与情感的归依。
从这一刻起,听雨轩于他而言,不再仅仅是庇护女儿的堡垒,更是一处能安放他铁血之下、那抹深藏柔情的温暖港湾。
而这一切,都在静姝的预料与引导之中,如春雨般,润物无声。她的“美食计划”,首战告捷,并且效果,远超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