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厅那场几乎引发崩溃的风波之后,接连两日,林静姝都显得比平日更加沉默,甚至带着一丝惊弓之鸟般的余悸。她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兽,更加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连林承泽靠近时,她都会下意识地绷紧一瞬,才又慢慢放松下来。
林承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知道,那日乌泱泱的人群和嘈杂的“关怀”,真正吓到了他本就敏感脆弱的女儿。光是把人挡在外面还不够,他需要给她一个明确的、坚实的承诺,一个能让她真正安心,知道哪里是绝对安全所在的承诺。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连日的阴霾被温暖的秋阳驱散。林承泽见静姝精神尚可,不似前两日那般惊怯,便小心地提议:“姝儿,今日天气不错,爹爹抱你出去透透气可好?就在附近走走,不去远处,更不见旁人。”
他的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期待和小心。
静姝抬起眼帘,看了看窗外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又看了看父亲那双盛满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的眸子。她内心对“出去”依旧排斥,但“附近走走”、“不见旁人”这几个字,又带着一定的诱惑。一直闷在房间里,也确实有些气闷。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林承泽眼中立刻漾开一抹如释重负的微光。他亲自取来一件厚厚的、带着风帽的鹅黄色软缎披风,将静姝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像捧着一尊易碎的玉器,稳步走出了听雨轩的内室。
他没有走向侯府中心那些亭台楼阁、可能遇到人的地方,而是绕着听雨轩的外围,在相对僻静的青石板小径上缓步而行。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有草木枯萎前最后的清冽气息,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得周遭静谧。
静姝被包裹在温暖的披风和父亲坚实的怀抱里,最初的紧张慢慢缓解。她悄悄将风帽往后推了推一点,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打量着这个她即将长期生活的环境的一角。
绕过一片修剪整齐的竹林,视野稍稍开阔。林承泽的脚步停了下来。
“姝儿,你看。”他微微调整了怀抱的姿势,让她的视线能更清楚地望向前方。
那是一座独立的院落,粉墙黛瓦,并不十分宏大,却自有一股清幽气度。院墙比别处似乎要高上一些,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院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听雨轩”。字迹遒劲,带着金戈铁马之气,显然是林承泽的手笔。
与侯府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不同,听雨轩的外观显得素雅而沉静。透过虚掩的院门,可以看到里面蜿蜒的抄手游廊,以及几株高大的树木,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喜欢这里吗?”林承泽低下头,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以后,这里就是你一个人的地方。”
静姝的心,轻轻一动。她抬起眼,望向父亲。
林承泽的目光凝视着那座院落,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清晰,他像是在宣布一项最重要的军令,又像是在许下一个不容违背的誓言:
“这听雨轩,是独立的院落,有自己单独的出入口,虽然还在侯府内,但关起门来,就是一方小天地。后面带着一个小花园,还有一口甜水井。最重要的是,它自带一个小厨房。”
他顿了顿,确保女儿在听,然后继续细致地描述,每一个字都敲在静姝最核心的需求上:
“这里位置幽静,等闲不会有人过来打扰。爹爹已经吩咐下去,没有你的允许,任何人——包括爹爹我在内——都不会随便带人进来,更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扰了你的清净。”
“在这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安静待着就安静待着,想看书、想睡觉、想在小厨房里弄点自己喜欢的吃食,都随你心意。外面那些规矩、那些应酬、那些你不喜欢见的人,都可以不必理会。”
“姝儿,你记住,”他的目光转回她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疼爱与决心,“在这听雨轩里,你说了算。”
“……”
这番话,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射中了林静姝那社恐灵魂最深层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表达过的渴望——
一个绝对私密、不受侵犯的空间。
一份可以自主掌控生活节奏的自由。
一道能够彻底隔绝外界喧嚣与窥探的屏障。
一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安全感。
她穿越以来,所有的惶恐、不安、戒备,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安然落地的支点。
她不再是漂浮无依的幽魂,不再是需要时刻警惕外界危险的惊弓之鸟。她有了一个“巢”,一个被最强大的力量承诺和守护着的、只属于她的巢穴。
她抬起头,穿越后第一次,不再是躲闪的、茫然的、或是充满恐惧的,而是主动地、清晰地,迎上了父亲的目光。
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带着怯意的杏眼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像是拨开了重重迷雾,从最深处,亮起了一簇极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星火。那光亮,名为“信任”,名为“希望”,名为……“归属”。
林承泽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了女儿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光彩。那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理解、被尊重、被妥善安放后的动容。
他看到怀里的小人儿,苍白的小脸上,那紧紧抿着的、总是向下微弯的唇线,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像一个小心翼翼探出触角的小蜗牛,终于确认了外界的安全,尝试着表达一丝善意。
但那确实是一个微笑。
尽管生涩,尽管短暂,却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林承泽因亡妻和女儿病情而阴霾重重的心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咙,撞向他的眼眶。这个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铁血将军,此刻竟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他猛地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他不能吓到她。
再次转回头时,他的眼眶还有些微红,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
“好,好……”他连连点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却又控制着力道,不会让她感到不适,“姝儿喜欢就好。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安安心心的,谁也不能来吵我的姝儿。”
他抱着她,在原地轻轻晃了晃,像世间最普通的父亲逗弄心爱的女儿。
阳光暖暖地洒在父女二人身上,在青石板上投下相依相偎的影子。听雨轩安静的院落就在眼前,仿佛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林静姝将小脸轻轻靠回父亲的肩头,感受着那份坚实和温暖,慢慢闭上了眼睛。
心中那块一直高悬的、名为“不安”的巨石,似乎终于,“咚”的一声,稳稳落地。
她的咸鱼人生,好像……真的可以在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