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清明总带着霏霏细雨,珠江南岸的“凤鸣戏班”旧址前,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斑驳的木门,门楣上“凤鸣朝阳”的匾额被雨水打湿,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木色。陈晓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戏班的后人凤姨正对着一箱发霉的戏服发愁——那些绣着龙凤图案的戏袍,昨夜还好好地收在樟木箱里,今早却长出灰绿色的霉斑,丝线断裂处像被虫蛀过,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后台传来吊嗓声,时而高亢时而悲怆,却不见有人影,梳妆台上的珠花也会自己晃动,像是有人在试戴。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凤姨的指尖缠着丝线,刚试图修补一件戏袍的袖口,她提起一件发霉的龙袍,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已经是第五箱了,前几箱的靠旗、水袖,全变成了这样。有个老戏迷说,夜里看到戏台中央有个穿戏服的影子在亮相,身段像极了当年的‘凤老板’,可戏班的门锁得好好的,钥匙就在我枕头底下。”
陈晓明走到樟木箱前,拿起一件发霉的凤冠。珍珠的光泽黯淡,霉斑下的丝线里藏着一股柔韧而悲怆的能量,与鸣凤戏台的楹联同源,却带着更细腻的情感,像未唱完的折子戏,藏着化不开的悲愤。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军官闯进戏班,指着凤冠霞帔要“凤老板”为他们唱堂会;一个穿戏服的女子将一箱戏服锁进地窖,日军的刺刀挑破了她的水袖,她却挺直腰板说“凤鸣戏班只唱给中国人听”,最后被拖拽着离开,珠花从头上掉落,滚落在戏台的缝隙里……
“这戏班……抗战时拒过日军的堂会?”陈晓明问道。凤鸣戏班是粤剧名班,当年以“凤老板”凤凌仙的《穆桂英挂帅》闻名,凤姨的祖母正是凤凌仙,她在抗战时因拒绝为日军唱堂会,被关押折磨,最后病逝在狱中,那些珍贵的戏服,除少数被戏班成员藏在地窖,其余全被日军烧毁。
凤姨引着他走到后台的地窖,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樟木与霉味混合的气息,木箱里堆着几件相对完好的戏服,其中一件穆桂英的靠旗,虽有霉斑,却仍能看出金线绣成的虎头纹。“我祖母就是为了护这些戏服没的,”凤姨抚摸着靠旗上的虎头,声音哽咽,“那天日军的少佐说要她唱《贵妃醉酒》,还说要把这件穆桂英靠旗改成日本军旗的样子,我祖母当场就把靠旗摔在地上,说‘戏服是戏魂的衣裳,宁肯烧了,也不能沾污秽’。他们把她关在柴房,不给饭吃,逼她答应,她硬是扛了七天,最后……最后断气时,手里还攥着一块凤冠上的珍珠。”
她从地窖的木箱底层翻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半块凤冠残片,珍珠虽已泛黄,却仍透着温润的光泽,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锦盒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凤鸣戏班剧目抄》,其中一页用小楷写着“戏者,非仅歌舞也,实乃明志抒怀之器,忠奸善恶,皆在戏中,亦在心中”,旁边有凤凌仙的批注:“扮相可改,风骨难移,台上演的是英烈,台下做的要像人。吾后人若见此,当记‘戏比天大,德如地厚’,莫因强权而屈,莫因利欲而俗。”
陈晓明拿起那半块凤冠残片,指尖触到珍珠的凉滑,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凤凌仙的执念——那是对戏曲风骨的坚守,对“未传之艺”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戏服和珠花上,看到如今的凤姨为了赚钱,把戏班旧址改成网红打卡地,用廉价的戏服道具供游客拍照,甚至把《穆桂英挂帅》改成搞笑段子迎合低俗趣味,才会让戏服发霉、珠花自晃,其实是想唤醒她对“戏班初心”的敬畏。
“不是戏魂不散,是你祖母的执念在‘护戏’。”陈晓明将凤冠残片放回锦盒,“她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戏服,更是戏曲的气节与艺人的尊严。你现在糟蹋戏服、亵渎戏文,她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凤姨的脸瞬间涨红,她抓起一件廉价的仿制戏袍,布料粗糙,绣花歪斜:“祖母总说,好戏班要‘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戏服要一针一线绣,唱腔要一板一眼练,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也要拿出十二分精神。这几年年轻人不爱看传统戏,我看着别人搞噱头赚钱,就……就也跟着改了,把正经戏改成胡闹的段子……是我浅薄,丢了祖母的脸面。”
正说着,后台的梳妆镜突然“哐当”一声晃动起来,镜面上的水汽凝结成模糊的人影,像是凤凌仙在整理鬓发。那本《凤鸣戏班剧目抄》从锦盒旁滑出,被一阵风吹到戏台中央,“戏比天大”四个字在雨雾中格外醒目。地窖的木箱突然轻微震动,几件相对完好的戏服自己滑落出来,其中一件《穆桂英挂帅》的戏袍,霉斑竟慢慢褪去,露出底下鲜亮的红色。
“她在等你重拾风骨。”陈晓明指着那些廉价道具,“把所有仿制品全扔了,重新修补发霉的戏服;找回老戏班的乐谱唱本,按传统唱腔排练《穆桂英挂帅》;在旧址办个‘凤鸣戏班纪念馆’,教孩子们学粤剧基本功,让戏班的锣鼓声重新响起,她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凤姨捧着那半块凤冠残片,突然跪在戏台中央,对着凤凌仙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祖母,孙女儿错了!我这就扔了假戏服,修补老行头,排演正经戏,再也不胡闹了,一定让凤鸣戏班的戏,重新有魂!”
接下来的半年,凤姨遣散了搞网红打卡的伙计,在旧址门口贴了致歉信,详细说明了自己的错误。她请来了粤剧界的老艺人,一起研究修补戏服的技法,用同色的丝线一点点填补霉斑处的空缺,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就用创可贴包着继续绣;她翻出压在箱底的乐谱,每天清晨就开始吊嗓,从《穆桂英挂帅》的“辕门外三声炮”唱起,嗓子练得沙哑,就含着润喉糖接着练;她在戏台旁收拾出一间教室,周末教孩子们压腿、下腰,有个小姑娘穿上小版的穆桂英戏服,眼神里的英气像极了当年的凤凌仙,老戏迷说:“是凌仙老板在看着呢,她就盼着有人能把这戏传下去。”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戏班,有时帮着整理戏服,有时坐在台下,看凤姨和老艺人排练。平衡之力顺着丝线的纹路渗入,他能感觉到戏班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发霉的戏服被修补后,丝线重新焕发光彩,霉斑彻底消失,夜里的吊嗓声变成了清晰的唱腔,像是凤凌仙在跟着一起唱。有一次,排练到《穆桂英挂帅》的高潮处,凤姨总唱不出悲愤的力道,突然一阵风吹过,戏台的帷幕自动拉开,阳光照在凤凌仙的牌位上,凤姨仿佛被注入了力量,唱腔陡然高亢,赢得满堂喝彩,老艺人说:“是凌仙老板在帮你开嗓呢,这股劲儿,就是当年她拒唱堂会的骨气。”
半年后,凤鸣戏班在旧址举行了“重鸣”演出,首演的《穆桂英挂帅》吸引了众多戏迷。当凤姨穿着修补好的戏袍,站在戏台中央唱到“我不挂帅谁挂帅”时,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戏迷激动地说:“像!太像凌仙当年的样子了!凤姨,你没丢你祖母的脸!”演出结束后,那件穆桂英靠旗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在点头称赞。
重新开张的戏班,坚持每周演出传统剧目,拒绝了所有低俗的商业合作。有个短视频公司想投资拍“戏说粤剧”,让凤姨穿着戏服跳流行舞,凤姨却摇了摇头:“粤剧的魂在唱念做打里,不是用来博眼球的。我祖母说了,戏可以不红,骨气不能丢,这规矩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戏班时,细雨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戏台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像散落的珠花。他回头望了一眼,凤姨正和孩子们一起整理戏服,凤冠上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的身影和凤凌仙的画像重叠在一起,坚毅而优雅。
他知道,凤凌仙的执念已经解开,她的风骨没有随着岁月消散,而是化作了戏班的魂,融入了每一件戏服里,融入了凤姨的唱腔里,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戏曲传承,守护着戏班里的风骨之承。
回到陈记凉茶铺,凤姨特意送来一支凤冠上的仿珍珠簪子:“陈先生,这是按祖母凤冠上的样子做的,您留着,也算替她谢您的,让我记起了祖母的话,戏班的台柱子,不是木头做的,是骨气撑起来的。”
陈晓明将簪子放在窗台,珍珠的光泽在灯光下柔和温润。远处的珠江南岸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凤鸣戏班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坚守风骨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戏曲艺人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方寸的戏台上,演绎着最动人的气节,让每一段唱腔,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尊严。
而那些藏在戏服里的执念,那些写在剧目抄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清明的雨后阳光,照亮戏班的角落,让“戏比天大”的誓言,永远回荡在凤鸣戏班的锣鼓声里,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