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清明总带着蒙蒙的雨丝,老城区的“鸣春班”戏楼前,几株垂柳的枝条垂在青石板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汽。陈晓明踩着水洼走进戏楼时,班主李魁正对着一面开裂的鼓板发愁——那面用了三十年的檀木鼓板,边缘突然爆出细密的纹路,敲起来声音发闷,像是被棉花堵住,更怪的是,鼓面上还渗出暗红色的斑点,擦去又会重新浮现,像是永远擦不干净的血迹。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李魁的脸上还带着油彩的痕迹,显然刚排完戏,他拿起鼓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已经是第二面了,上周那面紫檀板鼓,敲着敲着突然裂开,碎片差点溅到台下观众。有个老票友说,夜里听到戏楼里有人唱《霸王别姬》,声音凄切,像是虞姬在哭,可戏楼明明锁着门……”
陈晓明接过鼓板,檀木的纹理清晰可见,暗红色斑点藏在纹路深处,像凝固的血泪。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一股悲怆而执着的能量顺着指尖蔓延,他“看到”了纷乱的画面:戏楼着火,演员们穿着戏服奔跑,一个穿虞姬戏服的女子抱着鼓板,在后台角落写下“戏在人在”四个字,最后被横梁砸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鼓槌……
“这戏班……抗战时受过难?”陈晓明问道。鸣春班是粤海有名的粤剧戏班,据说民国时期红极一时,班主的母亲李艳秋是当年的“红伶”,擅长演虞姬,可惜在一次演出时遭遇日军轰炸,戏楼坍塌,李艳秋没能出来,戏班也因此沉寂了十年。
李魁引着他走到戏楼后台的化妆间,墙上挂着泛黄的戏服照片,其中一张是李艳秋的虞姬扮相,眼波流转,风华绝代。“我娘就是在那场轰炸里没的,”李魁指着照片,声音发颤,“那天演《霸王别姬》,刚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炸弹就掉下来了。我爹说,娘最后还在喊‘别管我,把行头带走’,她手里的鼓板,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比命还金贵。”
他从化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褪色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块烧焦的鼓板碎片,还有一张揉皱的戏单,上面印着《霸王别姬》的剧目,李艳秋的名字用红笔圈着,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戏班戏班,有戏才有班,若戏不存,班何以立?”
陈晓明的心猛地一沉。平衡之力在鼓板与戏单间流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李艳秋的执念——那是对戏班的牵挂,对粤剧传承的执着,这种执念附着在鼓板上,看到如今的鸣春班为了迎合市场,改唱流行歌曲,删减传统剧目,才会用鼓板开裂的方式“抗议”,其实是想唤醒他们对粤剧的初心。
“不是邪祟作怪,是你母亲的执念在‘护班’。”陈晓明轻声道,“她当年没能护住戏班的完整,这份遗憾成了心结。最近你们为了赚钱,把《霸王别姬》改成了现代戏,还把传统鼓板换成了电子鼓,她怕戏班丢了根本,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你们。”
李魁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拿起那半块烧焦的鼓板碎片,边缘还带着火烧的痕迹:“我娘总说,鼓板是戏班的魂,板眼错了,戏就散了。这几年年轻人不爱看传统戏,我才想着改改,没想到……是我急功近利,丢了祖宗的根。”
正说着,后台的锣鼓突然自己响了起来,节奏正是《霸王别姬》的开场板,敲得又急又促,像是在催促什么。那张戏单从锦囊里飘出,落在李魁面前,“戏班戏班,有戏才有班”的字迹格外清晰。
“她在等你们回归传统。”陈晓明指着戏单,“把《霸王别姬》的传统版本排出来,用传统鼓板伴奏,让她看看,鸣春班没忘本,粤剧的根还在。”
李魁攥着戏单,突然站起身:“排!现在就排!就算没人看,也要把祖宗的戏传下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鸣春班停了所有的商业演出,专心排练传统版的《霸王别姬》。李魁请来了退休的老艺人指导,找回了封存多年的传统鼓板,还让女儿——一个在艺术学院学声乐的年轻人回来学戏,扮演虞姬。
年轻人起初不情愿,觉得传统戏“老土”,但在李魁的坚持下,还是穿上了虞姬的戏服,跟着老艺人学台步、练唱腔。陈晓明偶尔会来戏楼,看着他们排练,用平衡之力修复那面开裂的鼓板,让它重新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一次,排练到“自刎”那场戏,李魁的女儿突然入了戏,唱腔悲怆,眼神决绝,像极了照片里的李艳秋,连老艺人都看得红了眼眶。
“是外婆在帮我。”女孩卸下妆,脸上还带着泪痕,“刚才唱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我感觉有只手在扶我的腰,教我身段,好像她就在旁边看着。”
演出那天,戏楼座无虚席,来了很多老票友。当传统的鼓板声响起,李魁的女儿穿着传统戏服走上台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演到虞姬自刎,鼓板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陈晓明清晰地看到,后台的镜子里映出一个穿虞姬戏服的身影,对着台上的女孩微笑,然后渐渐消散在粉墨香气里。
演出结束后,老票友们围上来,激动地说:“这才是鸣春班的味道!李老板,你娘要是看到,肯定高兴!”
李魁握着那面修复好的鼓板,上面的暗红色斑点已经褪去,檀木的纹理里透着温润的光泽。他知道,母亲的执念已经解开,她的爱与牵挂没有随着戏楼的坍塌而消散,而是化作了戏班的魂,融入了每一个鼓点里,每一句唱腔里,继续守护着这份穿越战火的传承,守护着粤剧的初心。
陈晓明离开戏楼时,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戏楼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脸谱。他回头望了一眼,李魁正带着女儿和徒弟们,在后台整理戏服,鼓板声偶尔响起,清脆而坚定,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传承”的故事,绵长而动人。
回到陈记凉茶铺,张婆婆正等着他,手里拿着一包刚买的杏仁饼:“鸣春班的戏演得真好,我看到你娘当年的老姐妹了,哭得稀里哗啦的,说终于听到正经的粤剧了。”
陈晓明拿起一块杏仁饼,甜味在舌尖散开。远处的七星山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天枢峰顶的木棉树绿意盎然,像是在为这门重生的艺术鼓掌。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戏班的鼓板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时光的舞台上,敲出最动人的板眼,让每一段传统,都能在岁月里,焕发出新的光彩。
而那些藏在鼓点里的执念,那些刻在戏单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清明的雨丝,滋润着粤剧的土壤,让粉墨登场的初心,永远不会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