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辆看似朴素却用料扎实的马车停在别院门口。沈砚已坐在车内,阖目养神。苏挽晴在沈忠无声的示意下,默默登上马车,坐在离沈砚最远的角落,低眉敛目,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马车辘辘而行,穿过清晨的街市。喧嚣的人声、叫卖声、车轮声透过车壁隐约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鲜活的生命力。苏挽晴的手指微微蜷缩,克制着掀开车帘向外窥视的冲动。她能感受到沈砚看似闭目,实则那无形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
皇家库坊位于城西,守卫森严。马车经过层层查验,才得以驶入。库坊内并非苏挽晴想象中堆满金银的仓库,而是一片由高大库房、宽阔校场和众多办事廨署组成的庞大建筑群。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桐油、药材以及各种物资混杂的独特气味。
沈砚此行,明面上是巡查北境战事赏赐物资的准备情况。他一下车,便被早已等候的库坊官员围住,簇拥着走向最大的甲字库房。苏挽晴则被沈忠示意,跟在一行人的末尾。
库房内光线昏暗,高耸的货架直抵穹顶,上面分门别类堆放着绸缎、皮革、金属锭等物。官员们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介绍着各类物资的储备和调拨情况。沈砚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语气平淡,却让那些官员冷汗涔涔。
苏挽晴默默跟在后面,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货架上的物品、地上的痕迹、以及那些官员的神色。她注意到,某些区域的货物堆放显得有些凌乱,与整体的井然有序格格不入。一些记录在册的“上等”皮料,边缘处似乎有不太明显的虫蛀痕迹。
行至一处存放药材的区域时,沈砚停下脚步,随手拿起一包标注为“辽东老山参”的药材,打开看了看。
“这批参,品相似乎不如往年。”他淡淡道。
负责药材的主事连忙躬身回答:“回大人,今年辽东雪大,采参不易,故而品相稍欠,但药性绝对是上佳的!”
沈砚未置可否,将参包递向身后的苏挽晴:“你看看。”
一时间,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陌生女子身上,带着惊疑与探究。
苏挽晴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沈砚给她的又一道考题。她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参包,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只看个头和须芦,而是仔细查看参体的纹理、颜色,又凑近轻轻嗅了嗅气味。
“大人,”她抬起头,声音清晰平稳,“此参纹理略显稀疏浮浅,颜色过于黄白,气味……似乎带有一丝不应有的土腥甜气。据《本草衍义》及一些地方杂记所述,恐非纯正辽东老山参,更像是……关内某些地区移植培育的园参,以秘法做旧所致。”
她的话音刚落,那药材主事的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你……你胡说什么!这分明是……”
“哦?”沈砚打断他,目光转向那主事,眼神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重压,“李主事,看来,需要请太医院的院判大人,再来一同‘鉴赏’一番了?”
李主事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是下官一时糊涂,受了奸商蒙蔽……”
沈砚不再看他,对沈忠淡淡道:“拿下,彻查。所有经手此批药材之人,一律严审。”
“是!”沈忠一挥手,立刻有两名护卫上前,将那面如死灰的李主事拖了下去。
库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其他官员噤若寒蝉,看向苏挽晴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惧与难以置信。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有如此毒辣的眼光!
沈砚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向前巡查。只是经过苏挽晴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眼力不错。”
不知是赞许,还是更深的警告。
苏挽晴垂下眼睫,默默跟上。后背却已惊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不仅证明了“价值”,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打上了沈砚的烙印。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沈砚依旧闭目养神,苏挽晴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波澜起伏。库坊一行,看似是沈砚借她之手清理门户,实则也是一次对她的公开“认证”。从今往后,在这京城权力的暗流中,她苏挽晴这个名字,恐怕再也无法完全隐匿于沈砚的阴影之后了。
马车驶回别院,那高墙深院,此刻看来,竟不知是囚笼,还是……暂时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