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彻底囚禁在黑暗内室的第三个多月,严冬的最后一丝寒意终于被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驱散。从那几道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似乎也带上了一点稀薄的暖意。
苏挽晴依旧保持着她的日常:在固定的时间起身,在固定的范围内活动筋骨,将送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便是长久的静坐,或是就着那微弱的光线,反复阅读那些早已翻烂了的、沈砚允许她保留的几本书。
她的脸色是长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身形比之前更加清瘦,裹在素色的衣裙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在偶尔有光线掠过时,会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冰雪反光般的锐利。
她与那聋哑老苍头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她每日会在地板上敲击固定的节奏表示收到食盒,而老苍头偶尔会在食盒底层,多放一小块饴糖,或是一小撮晒干的、可以泡水喝的野菊花。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是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一点带着人性温度的馈赠。
苏挽晴默默接受,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不确定这是老苍头自己的善意,还是来自沈砚的另一种试探。
这天清晨,当老苍头照例送来早膳时,苏挽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门外守卫换岗的脚步声比往日更轻,交谈声也完全消失了。一种过于刻意的寂静笼罩着听雪堂。
她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平静地取过食盒。
就在老苍头准备转身离开时,门外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苏挽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维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手指却微微收紧,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门,被缓缓推开了。
久违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才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明亮。
沈砚就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料子是顶级的杭绸,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温润,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位久未见面的友人。他身上没有了那夜的暴戾与冰冷,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然而,苏挽晴却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看到了比寒冬更甚的冷意。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确认猎物是否已被彻底驯服的打量。
他没有立刻进来,目光缓缓扫过室内。房间被打理得很干净,几乎看不出人居住的痕迹,除了榻上那叠放整齐的薄被,和书案上那几本摆放有序的书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背对着他、身形单薄僵硬的苏挽晴身上。
“看来,这几个月,你过得还算安分。”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挽晴缓缓转过身,垂下眼睫,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恭顺的礼:“大人。”
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怨恨,也无惊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沈砚踱步进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轻易地将她笼罩。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苏挽晴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低垂,落在他衣襟前那片精致的竹叶绣纹上,不敢与他对视。
沈砚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拂过她脸颊的轮廓,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主人检查所有物品般的随意。“瘦了。”
苏挽晴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任何回应,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的这种反应,似乎取悦了沈砚。他收回手,负在身后,语气缓和了些许:“知错了吗?”
苏挽晴沉默片刻,轻声道:“挽晴知错。不该妄动心思,不该……忤逆大人。”
“错在何处?”他追问,不肯轻易放过。
“……错在,忘了本分。”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
沈砚盯着她低顺的头顶,看了许久。这几个月彻底的隔绝与黑暗,似乎终于磨掉了她身上最后那点不该有的硬骨。眼前的女子,温顺、苍白、脆弱,完全符合他对一个“所有物”的期待。
但他心底某个角落,却莫名地升起一丝极淡的失落,快得让他无法捕捉。
“记住就好。”他最终说道,转身走向书案,随手拿起她最近在看的一本《九州舆地志》,“看来,禁足期间,你倒也没全然虚度光阴。”
“不敢虚度大人恩赐的光阴。”苏挽晴应答。
沈砚翻了几页书,忽然道:“北境战事已了,陛下龙心大悦,不日将大封功臣。各地贡品、赏赐文书堆积如山,户部人手不足……”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苏挽晴的心猛地一跳。他再次需要她的“价值”了。这是机会,也是另一个更深陷阱的开始。
她依旧垂着头,声音平稳:“若大人不弃,挽晴愿效犬马之劳。”
沈砚放下书,回头看她,目光深沉:“但愿你是真的‘知错’了。”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从明日起,恢复你每日院中行走半个时辰。所需文书,我会让沈忠送来。”他做出了决定,如同施舍一般,“好好做事,别再让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房门依旧开着,阳光洒满门口,却照不进内室的深处。
苏挽晴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敞开的门。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指尖在眼前投下阴影。
阴影之下,她的眼神冰冷如初,甚至比被囚禁在黑暗中时,更加森寒。
冬已逝,春却未暖。
她走出了内室的黑暗,却踏入了另一个,更加无形,也更加危险的深渊。
共舞伊始,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