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关于丝价的对话之后,沈砚似乎对她多了几分“兴趣”。这种兴趣并非男女之情,更像是一个收藏家发现了一件功能奇特的古玩,带着探究和测试的意味。
他依旧不常来,但每次来,总会带来一些外界的信息,或是提出一些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问题。
有时是关于账目核算,有时是关于地方民情,甚至有一次,他带来一幅绘制粗糙的河道图,问她若想疏通此河,减少水患,该从何处着手。
苏挽晴如履薄冰。她既不能表现得过于无知,沦为真正的玩物,也不能锋芒太露,引来猜忌和祸端。她小心翼翼地运用着超越时代的逻辑和分析能力,将答案包装在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语境之下。
她引用了《史记·河渠书》里的概念,结合地图上的地貌,指出了几个可能的关键点,并提出了“分段疏浚,以工代赈”的粗略想法。她刻意避免使用任何现代术语,只谈“地势”、“水流”、“民力”。
沈砚听完,未置可否,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
“你看过《河渠书》?”他问。
“家中兄长曾习此书,小女子……偶有听闻。”苏挽晴编造着理由。原主的记忆碎片里,似乎确实有个读书的兄长。
沈砚不再追问。他发现,这个苏挽晴就像一口看似清浅,实则幽深的井,每次试探,都能打出一点意想不到的水。她的思路总是透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清晰和条理,仿佛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可以被拆解成简单的规则和联系。
这种感觉很奇特,也……很有趣。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更实际的东西。不再是空谈,而是一些真实的、来自他名下产业或关联官员送来的、不甚重要的文书账本。美其名曰:“既然闲着,便帮本官整理誊录。”
苏挽晴知道,这是机会,也是陷阱。她接触到的东西越多,沈砚对她的控制就越强,她也越难脱身。但她没有选择。
她展现出修复师特有的严谨和耐心,将那些杂乱的数据分门别类,誊写得工整清晰,偶尔还会在不起眼的地方,用极小的字标注出她发现的、显而易见的逻辑错误或疑点(比如同一批货物的进出数量对不上)。
她从不主动指出,只等沈砚自己发现。
沈砚何等精明,那些小标注,他一眼就能看到。起初他不动声色,后来有一次,他指着她标注的一个数字错误,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怎知此处有误?”
苏挽晴低头,恭敬回答:“回大人,此页记录棉布入库五百匹,但下一页出库记录中,仅三百匹便有详细去处,剩余二百匹不知所踪。或是记录遗漏,或是……小女子妄加揣测了。”
沈砚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然。
“苏挽晴,你很不简单。”
苏挽晴心头一凛,不敢接话。
沈砚没有追究,反而给了她更多的“作业”。他甚至允许她在看守的陪同下,在别院的小书房里查阅一些非机密的书籍和档案。
苏挽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律法、地理、官制、民俗……她知道,知识是她唯一的武器。
偶尔,在抄录文书极度疲惫的深夜,她会望着窗外被木条分割的月光,想起那个属于林晚的世界。那里有自由的风,有可以尽情施展的舞台,有平等和尊严。
而这里,只有无尽的束缚和一个心思难测的男人。
有一次,沈砚深夜前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苏挽晴屏息静气,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默默地在灯下继续誊写。
房间里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你说,人为何总要争权夺利?”
苏挽晴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她没想到沈砚会问出如此……近乎脆弱的问题。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或许,是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活得更好一些。”
“活得更好?”沈砚睁开眼,黑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他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像你这样,被关在这方寸之地,算好吗?”
苏挽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的麻木和隐忍被她刻意压下,只余一片平静:“比起曝尸荒野,或沦落教坊,已是大人恩典。”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带着认命般的顺从。
沈砚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不甘。但他失败了。眼前的女子,安静得像一潭深水,将所有情绪都掩埋在了水底。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她刚刚写坏的那张纸上。晕开的墨迹旁,是她娟秀而隐含风骨的字迹。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过那未干的墨痕,指尖沾染了一抹黑。
“继续抄吧。”他淡淡地说,然后转身离开。
苏挽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才缓缓松了口气。她低头,看着纸上那团墨迹,以及旁边他指尖无意间留下的淡淡痕迹,心中一片冰凉。
他刚才的靠近,带着酒气和一种无形的压迫,让她几乎窒息。
恩典?
这用自由和尊严换来的“恩典”,如同毒药,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灵魂。
她拿起那张染了墨迹的纸,轻轻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有些痕迹,必须抹去。有些心迹,绝不能显露。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更是信任的荒漠。在这片荒漠里,任何一丝情感的流露,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流沙。
她必须更加小心。